第十二章 所谓禅
混迹江湖多年,王良还真就眼拙了一回,瞧不出这女子是什么来路。
仅凭刚刚那耸人听闻的一手气息压制,王良怀疑自己在此人面前能否拔出左手刀还是两说,也就断绝了再爆发冲突的念头。
毕竟他能混到如今的身份,享受着比早年风餐露宿好上百倍的待遇,正因为始终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何必自找不快。
早就对武库所言的超一流高手心生向往,今日得以一见,王良自然深知此人境界之高,几乎可称顶尖。
与供奉互通眼色后的林权再心有不甘也只好忍气吞声,见刘铭尚且看不清形势,反倒希望这个对手最好能跟眼前姿态嚣张的男子死磕到底。
刘大公子确实也正有此意,只不过他刚想开口问话,白衣女子却是走向了鉴真大师,散漫道:“鉴真大师,别来无恙。”
鉴真微笑摇头,合十回礼道:“陈楼主难得大驾光临,贫僧未曾远迎,还望施主多包涵才是。”
八年前,初见此人,仿佛是见到了一柄出鞘利剑,锋芒毕露不可一世,天下群雄皆难入其法眼。如今第二次见面,不仅气机深沉似海,更是一派宠辱不惊温润如暖玉,已有十足返璞归真的宗师气象,蔚为壮观。
惊叹之余,鉴真也松了口气,既然陈楼主到场,此地之事也就不了了之。否则若是真要闹到后山,他又免不了过失之责。
陈楼主这个称呼一出口,在场好汉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想必所有人都清楚,即便万剑宗如何在沧州本地呼风唤雨,面对已被尊称为宗师的陈余落,恐怕也只是块头大一点的蝼蚁。林权的士子身份,对这种武道宗师来说更算不了什么。
好在此处乃是佛门清净地,又是朝廷钦点的佛门正统,陈余落还不至于和他们这些小辈计较。
那个什么都不做,就自然而然吸引最多人视线的女子,是死是活,陈余落都不关心,可碍于素心的苦苦哀求,她不得不走一遭。
连同这个她生不起好感的女子在内,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陆青云,这样耗费大好青春去等候,值得么?一心追求武道的陈余落不能理解。
林京华大张旗鼓闹到九华寺,凭她一个小小女子恐怕还没这个能量,背后未尝没有靖安王的推波助澜。只是不知这位素来格调清雅、甘于平庸的藩王,是借此想引出陆青云,或是对九华寺另有打算?
身为一派之主,陈余落考虑的自然要更多。庙堂与江湖间,历来关系都不算融洽,朝廷这些年做的手脚,已经让各大派升起了戒备心。
在江湖上地位超然的九华寺,实则并非是此九华寺。
真正能让三大门派以礼相待,陈楼主也须按规矩一步步登山的九华寺,实则是后山一座小院子。
等到表明身份,再也没了想法的众人只好作鸟兽散,陈余落便前往后山。
徐讳林则留了下来,陆青云已死之事,总要有人告诉林京华。
绵延小道后,是古朴无华的后山院落。十余间青瓦白墙的老屋子,隐隐有诵经声传来。
早已入座讲经堂的许恕之莫名其妙地坐在蒲团上,正在听一位老僧讲经。
事先传音的陈余落对送茶的小沙弥点头致谢,随后便坐在大堂,静静等候。
陆青云这个传人,初看不起眼,等接触了才知道,其实是内有锦绣。自他周身洞府向天地敞开后,许恕之的修为,直到第七境之前,都将是一路畅通无阻。
只是武者修行,修为之外,境界感悟更不可或缺。
是以,才有这趟看似多此一举的上山之举。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老和尚睁开双眼,看向许恕之,缓缓道:“施主来此,便是缘起,若有缘生,即可成佛。”
许恕之并未当真,只当这位高僧是一番善言,合十行礼道:“晚辈可成不了佛,大师廖赞。”
须发皆白的和尚年纪过百,面色倒是依旧红润,双眼也是熠熠,显然已是佛法大乘的得道高僧。摇头笑了笑,并未反驳许恕之所言,而是翻开面前的大般涅槃经,语调不急不缓地开始讲经。
“梵行品八六目中经文曰:‘见佛性者,非众生也’禅家讲随缘任运、处处是禅。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
“禅定者,外在无住无染的活用是禅,心内清楚明了的安住是定,所谓外禅内定,就是禅定一如。心境如此,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既是见佛。”
堂内小沙弥两三,有摇头晃脑打瞌睡的,也有坐姿端正认真听讲的。讲经老和尚都不以为意,面前经书摊开却不曾看过一眼,只是自顾自娓娓道来。
奇怪的是,许恕之不通佛理,可总觉得僧人所讲经义并不难懂,即便他并未用心,仍是声声入耳。
疑惑中,耳中传来另一道声音:上玄法师说的“禅”,对你修行大有裨益,而且大师不惜动用梵音直入心声,想必对你也算满意,用心领悟。
不知不觉又欠陈余落一份恩情,许恕之只觉得受之有愧。
法号上玄的僧人似有察觉,在许恕之听陈余落传音而失神的片刻,顿了顿话语。气势无双的陈楼主即便隔着一间屋子,还是合十施礼,以表歉意。
并非门派,却仍能与天机武库并称为武学圣地,可想而知九华寺的真正底蕴。上玄作为现任护座,自然值得陈余落给予尊重。
讲到禅定,许恕之似是觉得与之前陈余落让自己冥想拳法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便问道:“大师,瓦内只听过佛门参禅,禅也可以修炼?”
上玄法师微笑点头:“确实如此。古代禅师的棒喝,那是在教禅;禅者的扬眉瞬目,那也是论禅;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是在参禅;赵州八十行脚,这是在修禅。归根结底,悟出真理便是大成。”
“施主有此一问,想必心中早有疑惑。疑情起了以后,进一步要用心去修,所谓迷者枯坐,智者用心。用心是随时随地,用全副精神去参,并不是在打坐时才是用心参禅,这么追本溯源的疑下去,问下去,直到打破沙锅问到底,终究会豁然大悟。”
禅机玄妙,但上玄法师讲得浅显,许恕之当下便有些懂了。
一整个下午,一老一少便在一问一答中度过,不觉时光流逝。
等到听课的小和尚们都散去,上玄法师这才合上经书,诵了声佛号道:“施主有佛心,贫僧才多言几句。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是妙谛,世间见闻皆可参禅,不失本心,佛自然来。”
许恕之也随之起身,一揖到底:“多谢大师指点。”
出门才发觉天色已黑,陈余落站在门前等着,简短道:“走吧。”
一路上,倒是也没问起什么,陈余落似是有心事,步履比往常快了许多。
回到前山天王殿,徐讳林和寺里和尚们不知怎么就混熟了,已经屁颠屁颠跑去后堂吃饭。鉴真正在门前送香客,手中香火钱多番推辞不掉后,还是叹息着揣在了布兜。
一声惊呼传来,原是鉴真的一位弟子进大堂收拾杯盏,才发现那位绝色女子已经倒在佛像前,一脸慈悲,眉目安然。
小沙弥不知所措地站在大殿之中,手中托盘也早已掉在了地上,茶水与血水混在一起。
鉴真来不及招呼陈余落,急忙快步走回殿内,安排僧侣收拾杂乱,亲自到名妓李京华身前蹲下查看。半晌之后才起身,摇摇头道:“气息全无,林施主去了。”
潇湘馆一位跟着林京华来的扈从面色冷漠,告辞一声后径自离去。
但凡枭雄姿态,总能在短时间舍弃可有可无的棋子,这一点,没有人比赵家人做得更好了。陈余落看了眼这位故意藏拙的赵家死士,并没有说什么。
林京华是服毒自杀,谁都不曾想到这位青楼女子,性子如此刚烈。
安顿好一切后事,已是傍晚。
上山之时,许恕之心事重重,下山之时,亦是心事重重。
转眼间人死灯灭,太平盛世,好好活着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