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九华寺
九华山下,唯一能纵马畅行的,便是许恕之来时所走的五十里山路。
此路随地势而走,蜿蜒曲折,再快也需要大半个时辰才能走到头。
由于事先查探过,所以许恕之并不着急,运功恢复后直至精气神饱满,这才掐好时辰,徒步进山。
洪涛若是被他猜中,必定会回去找人报复,许恕之便存着尾随跟上后,彻底一网打尽的心思。
侥幸逃走的洪涛,强忍手臂剧痛驾马,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回头如何将这小子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
先前被这小子偷鸡,以至于折损太多人,这才会落荒而逃。等喊上兄弟们,他不止要这小子连同那破村所有人去见阎王,还要将这山脚下彻底夷为平地。
洪涛这类军伍出身的江湖人,说到底还不是武林人,终究不清楚,九华山下,可不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
……
九华山半山腰宏伟气派的天王殿北面,只需绕行几里路,就可见规模较小的老旧院落。此处,才是有千年传承之久,九华寺的真正底蕴所在。
后山倚着山壁,有条险峻古道,不足丈宽。古道尽头,有处三丈见方的洞穴,由天然风沙形成,地面平整。九华寺方丈室,以天地为被盖。
这里几乎没有外人来,所以便不曾设地桩护栏,只竖着一块石碑,无字无画。
满月当空时,上玄方丈端坐崖边,身后站着两位肩批袈裟的和尚。
一位身材魁梧九尺有余,金刚怒目,即便一言不发,也让人不敢亲近。
另一位,却是个面貌青涩的小光头,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脸困倦。
高大和尚不仅天生体魄雄壮异于常人,就连讲话时也声如洪钟,旁边的小和尚只好捂着耳朵。四下无人时,大和尚依旧极守礼数,瓮声瓮气道:“师兄,陈施主来找你,怎地你叫我下山?”
上玄法师捻着佛珠,慢悠悠道:“无念,我问你,为师年岁几许?”
法号“无念”的小和尚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咋呼道:“师父,您都一百二十七岁啦!”
老和尚被徒弟逗笑,哈哈道:“可不是?为师年岁已高,硬去凑热闹,怕是坏了年轻人的兴致。再者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打打杀杀多不好。”
小和尚可不管这些,有错就要指出来,目光犀利道:“师叔也是出家人,师父你让师叔去打打杀杀就说得过去了?”
魁梧和尚一言不发,与长相截然相反,法号“青玄”的他心细如发,已经猜出了部分事实。
上玄老和尚感叹了一声,摇头道:“我们出家人参禅悟道,终究不是参一个人的禅,普度众生,还需入世修行。何况你师叔也不是去打打杀杀,就是去打架撑个场面,为的更是我们佛门能香火不绝,绵延后世。”
还有句话,老和尚没说出口。
朝廷此次也有使者前来拜见,大体意思已经说的明明白白,江湖招安。
佛门中人本该不理纷争,可十年前的灭道之举,朝中出谋划策的那人,等于是把吃斋念佛的和尚摆在了道家对立面。这些年大小寺庙香火鼎盛,是好事,可为此便要受朝廷掣肘,实非上玄愿意见到。
这一次,时隔五年,到底还是迎来了第二场“诸神之战”。
上玄历经沧桑两甲子有余,先后见证了五代王朝的崛起与落寞。朝代更迭,最直接的体现便是沙场上血流成河,南朝短短二十年,江湖人士便死伤大半。
那时的武人,活得那叫一个忍气吞声,不是沦为军中大将麾下狗,就是王侯门下堂前燕,少有能置身事外的逍遥人。
既然如今天庚王朝一家独大,放眼寰宇已经目无余子,理当励精图治为国为民。好不容易得以喘息的江湖人,如今被朝廷再度逼迫,确实已经没有了心平气和说话的耐性,便只好手底下见真招了。
五年前那一战,场面之恢弘动荡,大受江湖人追捧,便是后来江湖上无人不知、被广为传颂的“诸神之战”。
参战的高手,无一不是当世最拔尖的武道宗师。如今武库评出的十大高手中,楼官、齐宣凰、徐图、陈自凉、曹神官,都曾在当年那场比斗中出手。
无念精神一震,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自豪道:“那可不,师叔这体型跟大山一样,我仰着头看都脖子酸。若是到了山下,都不用说话,往那一站就很唬人,肯定吃不了亏。”
上玄笑眯眯点点头称是,费力仰着脑袋看向身旁师弟,自嘲道:“师兄白活一把年纪,可老来回忆,年轻时也未曾在江湖上留下什么名声善举,反倒有好些人尊我为佛首,问心有愧呐。所以这次你下山,可得替师兄我好好涨涨脸面,乐善好施、救世济民需身体力行,出家人可不是只会念经就成。”
青玄双手合十,低头称是。
每每到师父讲大道理的时候,无念就忍不住犯困,这会儿又开始打盹了。
不仅是九华寺,而是放眼整个佛门,唯一一位立地顿悟得金身的人,无念小和尚还是五百年来头一个。所以一直身不由己都在神游物外的他,很容易犯困。
夏日夜风清凉,无念双膝盘坐后睡去,摇头晃脑却始终不曾倒下。上玄与青玄对视一眼,两位九华寺硕果仅存的“玄”字辈高僧,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
世人赞誉九华寺有两大活佛,一人菩萨低眉,一人金刚怒目。殊不知,他们这个小徒弟,那才是货真价实的罗汉转世。
青玄僧人压低声音,语气中不乏担忧:“逍遥派归顺朝廷后,反响不小。何况如此一来,等于天下第四的肖人凤也站在了那一边,届时出战,怕是我们输面更大。”
他欲言又止,师兄能够出面当然最好,可他又不得不担心,如此一来,那楼官恐怕只会选师兄做对手了。
南朝乱世三十年,八国鏖战十年,后来天庚一统天下立年号开元,再到如今开元十九年,无人敢自称无敌。
近五年,终于有了不同见解,举世公认,“人间无敌”已经与楼官画上了等号。
而且这位武道宗师,当下才四十岁,走得又是最蛮横的以战养战路子。未来二十年,怕是一道注定要让天下武夫碰壁无数、也终难逾越的伟岸城墙。
活了足足五个朝代的上玄僧人何事看不穿,自然不会杞人忧天,反倒是笑着安慰师弟:“偌大个江湖,一山总比一山高,何须担忧。再说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挡着,喏,师弟你个儿就挺高,你说是不是该你挡着?”
讲禅机论佛法,一百个青玄都不是他师兄上玄的对手,只好叹息认栽。
见师弟吃瘪,上玄自得其乐拍膝大笑。
正事谈完,上玄僧人顺带说起了题外话:“今日上山那个背剑的孩子,可知道是谁?”
青玄与他皆是般若心经大成的得道高僧,以“天眼”观九华山以内事物,只需留心便可临如亲至、身感其境。与道家“神游物外”的神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余落登山时,这位魁梧僧人便注意到了一旁“剑气耀眼”的徐讳林,天赋根骨之佳,便是比之“天生佛子”的无念也不逞多让。
粗中带细的青玄回道:“想必是徐图的外甥,陆青云的儿子。”
徐素心与徐图父女不相认,当初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同属一脉的风雨楼又分崩离析,成了如今老死不相往来的“听风阁”与“落雨楼”。再加上陈楼主的地位特殊,徐讳林的身份在青玄眼中自然清清楚楚。
上玄僧人点头长吟:“嗯,虎父无犬子,未来江湖剑道,照样是精彩纷呈,今人不输旧人。”
魁梧僧人淡淡道:“我反倒看那许施主,更入眼。”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上玄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