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地
池州自古出人才,历朝历代的诗词大家,总有几位名声响亮的人物发迹于此。
尤其是南朝“士子东流”时期,北地动荡,读书人为求安稳,纷纷奔入天庚南部,这才有了如今被誉为“文坛宝地”的江南。
天庚坐拥大量人才,深知武将打天下可以,治国还需这些文臣,便促成了不少学者谋士在朝廷拜官受职。
十年前是突如其然的崇佛灭道,饱受世人诟病,如今开始重文轻武,反而是顺应时势。
当今圣上行伍出身,是个暴脾气的粗人,感觉江湖上门派一天多出一个,这么乌烟瘴气地闹下去想造反不成,于是一道谕旨下来,决心要整顿一下江湖势力。
市井传言,多半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事实上,南辕北辙。
有天庚“半壁江山”美誉的当朝尚书令陈儒林,是前任兵部尚书,如今的国子监祭酒。作为谋士,陈儒林在南朝八国最为耀眼,连棋逢对手都难求。调兵遣将出神入化,身在朝中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谋划之深远周密,让天庚的对手一个个倒下时,心中只有叹服。
等到天下大统,陈儒林退居幕后,开始一心改革内政。
皇帝赵洙大力提拔文官,设三省六部,划道而治,废都护府,增节度使……等等举措,也正是出自陈儒林的手笔。为的便是平衡文武官员在朝中实力,分化地方武将实权,彻底“法制”。
自古以来,所有的国与国或者朝代之所以能够强盛,靠的是打仗。“一战得千兵,再战得天下”,都是讲武力用武力的,结果就是都不能长久。
陈儒林以史为鉴,弃南朝王侯割据的旧统,不遗余力集权于中央,为的就是不再重蹈覆辙,让地方势力有机会揭竿而起。
放眼历史,占山为王或是落草为寇后,揭竿而起把皇帝掀下马的枭雄,数目可不少。
这才有了五年前开始的整顿武林、肃清贼寇的大规模动作。关键还在于,那个战力第一的无双儒将,站在朝廷那一边。
庙堂与江湖,终究不能两相忘。
……
除去流萤飞舞,九华山下漆黑一片。
连绵山脉的西面,有处天然石窟,石窟深处,有明晃晃的火光映在山壁。
停马山谷的洪涛坐在一方红木榻上,伸出右手,一位妙龄女子正在替他缠着绷带。绷带每缠上一层,便有丝丝血红透出,可见许恕之那一刀多深。
洞窟内别有洞天,已被顶起梁柱、挖通隧道。一丈方圆的石室开辟了数十间,家什床榻样样俱全,居中一处最大的石室应当是议事堂。
石室墙壁挂有名家字画,下方是八尺沉香木案几,搁着一把镶金嵌玉的名贵宝刀。居中一座方正厚重的黄花梨太师椅,椅背雕有飞云走兽,栩栩如生。大到地龙冰窖、小到杯盏碗筷,尽显奢华极致。
洪涛在亡国之后就带着手下开始自立门户,纵马关内为所欲为,后来天庚大军入驻边关,洪涛改头换面混进了南下队伍中。来到江南这,尤其是没了驻军的盘查巡检,好不容易收敛的野心又燃起。
边境战乱,可这里的百姓照旧安逸,官府衙役更是整日游手好闲,别说捉拿他们这些游匪。便是面对面碰着了,怕是也只会两腿打摆转身就走。
这些年的家底,不说堪比豪阀世家,怎么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了。小小县城里的知县,也需看他们脸色行事。
迄今为止,还不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一帮弟兄们看着洪涛的阴沉脸色,皆沉默不语。
许恕之站在洞窟外,默默观察地形,放哨一人已被他拖到远处树丛中,生死不明。
洪涛这种可以驾马驰骋的草寇,势力已经不小,所以许恕之没有十全把握,不敢轻举妄动。
包扎完毕的洪涛起身,浑身煞气,走进隧道最里处,提出一把他视作珍宝的制式军刀。天庚军器监监造的制式军刀,工艺精良矿料极好,寻常软甲,可也禁不住这刀劈砍,当真是一刀断骨的上等杀器。
敷上止痛散的右臂挥舞了一下,并无大碍,洪涛指了指垂手站在一旁的女子,大笑:“弟兄们,天亮前还能加个彩头助助兴,谁砍下那小子人头,这西林县最大绣庄刘老板的掌上明珠,就归谁了。”
一帮男人目光贪婪,眼神肆意在楚楚可怜的女子身上游荡,大声叫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出隧道,山间已经起了晨雾,草木朦胧。
洪涛下意识停住脚步,放声大笑:“少侠好胆识,敢单枪匹马追过来,莫不是从说书的那听来某某高手闯龙潭虎穴,也想着效仿一把,好博个江湖名声?”
放哨的二猴从不偷懒,最受洪涛器重,此时不见人影,想当然便是那年轻人所为。
许恕之盘踞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之上,皱着眉头点了点人数,有些骑虎难下。
洪涛身旁男子算是此处二把手,早年担任斥候的他后转为弓弩手,目力惊人。正在四处查看,做多了刺探敌情的任务,自有一套查人踪迹的诀窍。
毫无征兆,此人回身掏出腰间牛角大弓,搭箭便射,直指许恕之脖颈。
许恕之急忙侧头抽刀,箭矢擦着他鬓角飞过,啸声尖锐。
动作失去平衡后,许恕之只好轻轻落地,直面前方二十余号人。
洪涛这一次可不想再有差错,抬手一挥,几人呈圆弧状围绕只许恕之四周,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凝神戒备的许恕之不敢有其余动作,因为那个挽弓汉子,又一支箭瞄准了他。
面对这等自忖有几分斤两的游侠,他们素来最有心得。里外合围后,前方人出刀,后方人伺机插入给暗招,武艺再强也都是一颗脑袋一双手,必定要捉襟见肘。
时间一久,内力禁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地消耗,磨到最后,哪个不是被乱刀砍死的下场?
一人动手后,全盘皆动,许恕之凭借不输脱胎境的五官感知,短时间内还能仗着身法游移牵扯。
刀光剑影中,一袭青衫若隐若现,年轻人眼神坚毅。只是时间一久,恐怕就难说了。
等了数息功夫,胜券在握的洪涛慢慢走下洞窟前的阶梯,看着包围圈中左支右绌的年轻人,如同没头苍蝇般乱窜找不到出路,眼神戏谑。
对付这种身手不俗的武林中人,就得用他们卒子的无赖法子来治,任你多高明的招式也不顶用,终究要被活活耗死。
忍住手伤握紧长刀,场中年轻人已经渐渐露出颓相,洪涛打算来个压轴登场,收下他的头颅。房中那女子家世显赫,自小娇生惯养,十指如葱、肤如凝脂,他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怎能叫别人先尝了鲜?
只是洪涛笑道一半,脸上就僵住了,此处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头顶。
天空高处,呼啸声由远及近,一团模糊黑影,正在急速下坠。
按照这个速度,若是一块碎石,此地恐怕要被砸毁半块地面。众人不由分说四散而回,退到临近山壁处,不过仍是将许恕之围在了中央。
不乏有人笑眯眯盯着他,眼神兴奋,似乎已经忍不住想看这小子被砸成肉泥的场景了。
唯有许恕之,怔怔盯着半空,一脸诧异。
……
东方有霞光漫天,小和尚无念晃晃悠悠醒过来,嘀咕道:“师父,师叔呢?”
“你师叔下山去啦,”上玄一夜枯坐后精神依旧饱满,十年如一日地和颜悦色道:“无念,想不想下山?”
从小长大在九华山的小和尚头摇得飞快:“我可不想,山下我又没朋友。”
“在山上你就有朋友了?”据上玄了解,这孩子多数时间都在偷懒睡觉,所以很好奇从哪交到的朋友。
无念神气道:“当然了,飞鸟、野猴、狍子……我都认识,无趣的时候,我就去找它们玩,一下午都能打发过去。”
上玄叹了口气,闭目念经。
下山之事,是随口一提,也就不再强求,毕竟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