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今年今朝
当听完萧冰冰转述邱成所告诉她的那一番话之后，羌勿忧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也是“今年今朝会”的一个日坛主。
他的师父虽说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中同时消声匿迹的“武坛四绝，琴棋书画”中的“书神”，可是他知道他师父并不是真的在江湖上消声匿迹，而是为了隐藏身份，并且还是在洛阳这样一个大城里，是洛阳第一大当铺“无名子”当铺的大掌柜。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书神”葛迷便是“今年今朝会”中的七月分舵的月舵主，这是他武功学成之后才知道的。羌勿忧也因此成了他师父手下的一个日坛主，七月初一分坛日坛主。
他还知道，“今年今朝会”是天下最为庞大、最为秘密的杀手组织，整个江湖、乃至整个天下无处不插有“今年今朝会”的人，可谓无孔不入。
“今年今朝会”的杀手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即使是在接上生意时，若是一方杀了另一方，彼此也不知道杀的竟是自己的会中同伴。在有生意或是关键时候需要互通消息，全是以会中切口互认对方。
“今年今朝会”全名叫做“日日有今年，岁岁有今朝”。因此互通身份便是以这两句切口作为暗语，然后在这切口之后加上自己的级别。比如羌勿忧自己，在接到命令或传达命令之时，先出示代表身份的令牌，然后必须这样说“日日有今年，岁岁有今朝。七月初一，日。”
“今年今朝会”等级非常森严，这是每一个杀手入会时都必须知道的。因为上级的话就是命令，否则格杀勿论。执掌“今年今朝会”的那个总会长，无论是会中还是江湖上无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是整个武林之中最为神秘、武功最为高深莫测的一个人。有人说他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神功已练至天下无敌的境界，恐怕连当今天下第一剑“秋叶胜于天下剑”叶孤城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今天下武林中有这样几句话，把天下高手尽列其中。
“百疏千漏无一失”计无失排名天下高手榜，“半载执会，今年今朝；一叶倾城，天下无双；两处神宫，虚无飘渺；三域邪门，踪迹难寻；四绝文友，琴棋书画；五方侠客，义薄云天；六位公子，后起之秀；七仙下凡，艳绝天下；十气聚会，风云色变。”
“半载执会，今年今朝。”说的就是武林之中排在第一的执掌“今年今朝会”的总会长无名先生。
“一叶倾城，天下无双。”就是指排名第二、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的“秋叶胜于天下剑”叶孤城。
不过他们没有真正较量过，谁也无法确定孰强孰弱。只因江湖中无人见识过那个总会长的武功，而他也并不想在江湖中扬名立万，因此江湖中只以“无名先生”称之。
一心只想扬名立万的杀手，不是好杀手，恐怕连最末流的杀手也当不成。
一个真正的大人物，本就该让人觉得神秘诡异、高深莫测，这样才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感，使下属人员感到无由的害怕。
无形的威望才令人敬畏。
有人推测，这个“无名先生”就是四五十年前名动天下的那个无名杀手。几十年前，江湖中出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杀手，连杀当时名列“杀手榜”上前二十名的杀手高手，就连排名第一的有着“杀手之王”称誉的“不死神龟”海无涯也都死在他的暗杀之下。
“百疏千漏无一失”计无失排“杀手榜”，海无涯列在首位。“不死神龟”海无涯之所以能被誉为不死，除了他武功高强之外，更厉害的是他的暗杀手段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因为他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可以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化身，也许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他乔装打扮的，在你瘁不及防之时给你突然一击。因此他的身份相当神秘，如果他隐伏不动，不主动出击或不自暴身份，就如乌龟一般蛰伏着，随时给人一种危机感。
可是，如此一个神出鬼没的“杀手之王”，在那个无名杀手追踪暗查了六个月之后，还是在第一百八十一天晚上死于那个无名杀手的暗杀下。因此，“不死神龟”的死，使得那名无名杀手自然而然地成了天下第一杀手。
但是，“不死神龟”死后不久，那名无名杀手也在江湖中失踪了。有人说，他是在与“不死神龟”一战中也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不治而役了。也有人说是他高处不胜寒，从此天下再无可杀之人而退隐江湖了。
但自绐至终，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师出何门何派，江湖中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因为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到阎王那里报到去了。因此，那个无名杀手成了江湖中一个可怕而神秘的传说。
“今年今朝会”总会长之下有年、月、日三大护法，分别是年前年，月中月，日后日。江湖中，他们的身份也一样谁也不知，一样神秘莫测。
“今年今朝会”下有十二个分舵，分别以十二个月份为分舵的名称，分布在全国各大城市。每有重要生意或紧急情况，都是由日护法传达给十二分舵月舵主。而年护法和月护法是负责什么，在哪里，什么身份，连会中杀手们都无人知晓。
会中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每一个分坛以一年中的每一日为名。每个日分坛之下又有二十四个时香主，每个时香主下又有六十个分旗主，每个分旗主下面还有六十个秒帜主，可以说是杀手无数。
日坛主是以时间为准隶属于月舵主，而且也是由本月的月舵主亲自挑选入会的，其他月舵主无权干涉，而且也不知道其它月舵下的日坛主是哪些什么人。
这些是“今年今朝会”杀手入会时所必须知道的。作为不该知道的，杀手们都不会知道，他们也不想知道。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杀手，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羌勿忧知道的比这多一些。这不是因为他特别优秀而受到眷顾，而是因为他有一次乘他师父外出完成任务时，偷偷溜进他师父的房间意外得知的。
其实他师父的房间很简陋，简陋得简直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杀手本就不能有太多的身外之物。但是他还是在师父的那张破椅子底下找到了一本破本子。
那本子记载了那些死在他师父“书神”葛迷的画扇之下，以及所有被月分舵杀手所暗杀的死者名单。更让他后怕的是，他师父在那“消声匿迹”的二十年里所杀的人比整个月分舵杀手所杀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那本子里还有七月分坛中的所有杀手的名字身份，兴趣爱好，所善长的武功招术，等等。一个好杀手，不但要对所欲杀的人了如指掌，更要对自己身边的人随时提防。所谓知己知彼，杀手没有永远的上下属、弟子、师兄弟，因为有一天他们也有可能会变成你的敌人。杀手只有永远的敌人，没有绝对值得信赖的人。因为羌勿忧自己本身也是个好杀手，所以他也不信任他的师父，所以他才会乘机了解一些有关于他师父的情况。
在那本子里还有四句莫名其妙的话：半载醉长，真假虚实，梦幻迷茫，是非曲直。再下面的内容是：梦，即大师姐唐梦，号“琴仙”，京城临安“梦红楼”老板，五月分舵月舵主，以琴为兵器，武功“梦魂颠倒关山月”六十四式，内功心法“梦游移魂大法”，善长“梦游神”声毒和“移魂蜃”色毒；幻，即二师兄公孙幻，号“棋圣”，长安“醉仙楼”掌柜，六月分舵月舵主，善于用棋子作为暗器，“幻变莫测玲珑局”已练最高境界第九重，即达到了九九八十一路之局，并将之融入到剑术当中，创下八十一式“幻变莫测玲珑剑”，内功“幻梦泡影皆成空”；茫，即四师弟吕茫，号称“画王”，应天府“天上人间”赌坊的大老板，八月分舵月舵主，以判官笔为兵器，三十六式“茫渺无影吴道子”点穴手法饮誉江湖，内功“茫茫苦海，回头无岸”。“半载醉长”指的可能便是总会长“无名”，其他八个月舵主的名字里也都可能含有“真假虚实是非曲直”这八个字，其他不详，在查。
如此看来，连“书神”葛迷都对“今年今朝会”所了解的也不多，也只是仅限于自己的师兄弟和下属而已。
萧冰冰的话无疑就是告诉羌勿忧，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一体，无论他去哪里，她都会无怨无悔地跟随他。
生死同心，共同进退。不但要共患难，同时也要经得起各种各样的消磨与考验。
要是在以往，或许羌勿忧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他不想在自己的杀手生涯中有所牵挂。可是，面对萧冰冰，他非但没有这种杀心，反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情愫从心头升起，使他有一种欲摆不能的甜蜜感。
谁说杀手无情，浪子寡情，只是他们还没有遇到值得动情的人而已。一旦他们动了真情，他们比谁都深入，都彻底，都义无反顾。
杀手，本该是孤独的，而且应该永远孤独下去，特别是不该有家的感觉，更不该有对家的依恋和感情。因为这样的杀手，再也不是一个好杀手。除非他从此不再是一个杀手，从此脱离杀手的组织。但脱离任何一个组织无疑于自绝活路，更何况脱离的是“今年今朝会”这样一个庞大而恐怖的杀手组织。
羌勿忧知道，凡是脱离“今年今朝会”的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天下间没有一个杀手组织愿意让一个已脱离或背叛组织的人活着，即使这个杀手已经退隐或是一个废人。杀手，杀的是别人，但一旦他要脱离或背叛杀手组织，那么他将会被自己的组织永无休止的追杀，直至死亡。
作为一个杀手，其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不是死在别人的手里，就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杀手在杀人的同时，把自己推向更孤寂的孤独里。所以，杀人绝对是件孤独的事。而进行这种事的杀手也一定是个越来越孤独的人。不孤独，只有为人所杀。
对羌勿忧来说，其实他的动情没有错，是情之所致。他以前活着，除了杀人就是想找出当年的灭家凶手。他当杀手，是因为他有一个杀手头目的师父。
他每次杀人后，都会恶心、厌烦，甚至想就此摆手，可是他不能。因为他如果退出了，他的师父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象葛迷这样的杀手组织的头目，对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会让它永远消失。
所以他每次都会喝酒，他只求一醉，但醒来之后，他仍要面对那无涯无尽的杀手生涯。所以，他每次杀人都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而今，他大仇得报，他那份平时被冷酷和无情掩藏下的那份真情，那种让仇恨遮盖住的与生俱来的感情，在遇到萧冰冰这样一个艳美的女子之后，便在不知不觉中走回到人性的本原。
他本已无牵无挂，而今反而变得有牵有挂。生命的火，霎时间在他的眼瞳里点燃如炬。
这就是人的本性。人之初，性本善。他本就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一个有着侠义心怀的英雄父亲。
“大丈夫人生在世，当朝海涛而暮苍极，不怕死，不爱钱，光明磊落地过一生，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来，那就可以雄视万代，顶天立地。”——这是羌勿忧小时父亲常对他说的话。
唯今之计，如果不让自己死在“今年今朝会”那无休止的追杀中，只有做到：以杀止杀。如果要让萧冰冰活下去，只有杀了“棋圣”公孙幻。
这是永绝后患的好机会。
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因为他本犯不着、而且也不敢以下犯上。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间了，因为今日杀邱成的事一旦暴露，整个江湖中将无他们容身之地。他清楚知道，无论是他师父葛迷还是他的这个二师叔公孙幻，都不会让他们活在这个世上。作为“今年今朝会”的杀手，他知道背叛这样一个杀手组织的后果。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羌勿忧脑中一直响着这个念头，声音愈来愈大，几乎刺破他的耳膜，使他双膝无力地跪了下来，差点要哭出来了。
可是杀的了吗？这无异于是一种以卵击石的战局。他不敢，因为以卵击石的后果是：他必死无疑！
他害怕，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致桃树上的叶子和花瓣，都被他震得不住簌簌地落下来。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以前，他既不贪生，又不厌生，所以无惧生死，那时他的存活，是不死的苟活，是厌世的浮生。而今，他的生命之火炬已热情燃烧，他的人生第一次更加强烈地感受到生的光亮。
——只有曾经漠视过死，才会对那种真正震撼灵魂、牵动人心和耐人寻味的生有所诠释，有所升华，有所转折。
这些意念形成挣扎，像是把五毒放在一个罐子里，让它们互相咬噬，最后只剩下那一只最毒的，仍然活着，但毒力却是最强的。
他在江湖上是从底层赤手空拳打上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放开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说，事到临头，他还是逼出了豪气与狠意，逼走了懦弱和惧意。
最后在羌勿忧脑中成形、剩下的，意念最强的，还是以杀止杀：暗杀。
反正任何一种选择都是死，不如勇敢地、坦然地面对这种死，静下心来想一想该如何以杀止杀。世上哪有成大事者而不冒险的。退而求进，空而能容。害者得利，福兮祸寄。
有些人，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懦弱，所以一辈子怯懦下去，却找尽各种借口来掩饰。
有些事情，你不站起来面对，就会一辈子都逃避它。逃避只会使问题更大，阴影更难消除。
一个真正成功的人，不是从来不怕失败，而是勇于反败为胜。怕失败的人永远不能成功。
真正的决战都要自己咬牙挺胸渡过。迎面而来的不管是这刚可断躯的以卵击石，还是柔可丧志的美人关，这些全得要自己去摆平。
在江湖上，不够狠的人活不长命。在武林中手段不够辣的人只有给人施毒手的份儿。
谁不为己利而有所求？为了己利，他必须狠毒，要么对二师叔“棋圣”公孙幻狠毒，下毒手杀了公孙幻。杀不了，他必须对自己狠毒，要么死在公孙幻手里，要么自杀。
这是他多年杀手生涯用血换来的经验。他明白，一旦自己不够狠毒，可能就会让人报仇、暗算、取代、消灭掉。所以狠毒不仅仅成了他求生的一种手段，而且已成为一种习性。
狠毒使他生存下去。
他自己成为狠毒的手段。
其实世间的大道理多是显而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去认真思考而已。
这是一场必败的暗杀。
羌勿忧身经百战，但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仗。他杀人无数，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暗杀。
自从偷看了师父的本子以后，羌勿忧开始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人，同时也对本子里的那些人进行了详细的调查。
作为一个好杀手，武功好可能还不如知道别人的武功有多好来得重要。
江湖风云，变化莫测；杀手生涯，诡异难测。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也许有朝一日，他也会面对这些人，这些和他一样冷酷无情的杀手。所以，他必须事先有所准备。这是一个好杀手所必备的优点。
对于他师父的四个师兄弟，羌勿忧也对他们有了更深的调查。因此，对“棋圣”公孙幻，他是熟之又熟。但他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公孙幻的武功，他必须对公孙幻在实际的战局和现场的击杀有更深一步的了解。
于是，他以“今年今朝会”的暗号调来所有在洛阳的七月初一分坛的下属杀手，不惜重本，从自己这几年当杀手所积累的腰包里掏钱给他们。
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他们当先锋去杀公孙幻。如果他们能够成功，那便不用他亲自出面。如果他们不成功，至少他可以对公孙幻的出手有所了解，他也好再次暗杀公孙幻。
这次的行动就叫“以卵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