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恰似乌有乡
你该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不是误认为自己听错,这个没有门牌的乌落幼儿园只有三个珍藏版的老师。
尉迟老师好像永远不知道怎么把微笑变成愤怒,怎么让月牙似的眼睛带上些凛冽的杀气,她温柔的母性关怀似乎和她还未为人母的二十二岁的年龄很不相符。尉迟行,不高挑的身材,学生的发型似乎在挽留残剩的青春,淡淡的妆,简单清新的穿衣风格配合中等身材,总能成为默然荒凉的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女性具有无与伦比的亲和力,也因此手握众多“粉丝”,主管语文教学和美术。左一彧最爱尉迟老师教拼音,总感觉每一个汉字的发音在尉迟老师声音里都带着甜蜜的味道,拌上她脸上微微的笑意,她的笑意总能打破孩子们回答不出问题时的尴尬气氛,一低身下去一抚摸小头一句没关系的。
秦覃是具有成熟女性魅力的雷厉风行的数学老师,她总是不顾孩子们的接受能力,大肆宣扬“数学需要严谨和准确无误”的论调,又有几个同学能够给予回应呢?无非几十双瞪大的双眼,等待老师讲解125乘以2等于多少,如果手指头和脚趾头都不够了该怎么计算之类的。秦老师的名字一直存在争议,到底是秦覃同音呢还是秦谭的音呢?《现代汉语词典》上说,“覃”在做姓的时候才读“秦”的音,这么一来不就是“秦谭”的音嘛,但是向来要求“严谨和准确”的秦老师却在这件事儿上不遵从标准化的《现代汉语词典》,而是说“秦覃”亲切,其实是显得年轻一些吧。不经济的低速不能阻拦爱美之心的高速成长,秦覃老师总是不忘把自己打扮得光彩艳丽,口红成了她人生必备的利器。
尚姝老师是三个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不知怎的,女人不爱皱纹,而皱纹能给女人增添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她看上去格外慈祥可亲。尚老师的年龄足可以当学生们的奶奶,论资排辈,她也被公认为没有挂牌的教学负责人。尚老师稀稀落落的头发,让她愁煞至深,你看某某重大会议上镜头一扫过去,秃顶的大多男士,这世道好像约定了男士的秃顶叫聪明绝顶且无伤大雅,而女士的秃顶却来了一次美丽的“大放血”,竭力用“地方支援中央”的方式只能更加暴露头发主任的惶恐以及头发中心地带的空洞,所以尚老师上课的习惯是稳固地盘踞在讲台范围之内,似乎越过雷池半步就会被这群小毛头发现破绽,她极力维护自己老年仅存的光华。她教授的手工课和音乐课里,总少不了那句经典的话“韶光易逝啊”,那一个“啊”字不知道包含了她多少沉甸甸的故事。
但是每个人都有老去的一天,而且每个人都会像一片恰似秋天的蝴蝶一般的落叶,在某个起风的日子离开。只是,这些刚刚开始萌芽的孩子,不知道身边憔悴的叶就是明天的自己罢了。
这三个老师,让人那么不费神地想到那句“三个女人一台戏”,而这台戏似乎唱了很久,所有的老师都是全能的,都是具有“分身术”一样的才能,一个老师,在相邻的两个班级甚至几个班级之间来回授课,一个班教美术,另一个班上拼音,还有其他课程。老师的来回流动将隔墙扼杀于无形之中。
一次,尚姝老师应该在大一班上手工课,在大二班上音乐课。值得强调的是,在乌落乡是没有音乐设备或者音乐教室可言的,所以上音乐课都是老师口头传授,唱唱《小燕子》《两只老虎》之类是绰绰有余的,再说孩子们才不知道音准之类的专业名词。他们是一群即使被带领导世界尽头都不知道回头的孩子,更何况只是音不准而已。尚老师走进左一彧所在的大二班,“同学们,随便拿出一张纸,我马上在黑板上画出折纸示意图,依照这个顺序自己折哈。”孩子们来了一阵微微的骚动,“折纸不需要嘴巴的。”左一彧是不会站起来反抗这个看似温和的权威的,她所爱的沉默是无尚的庇护。尚姝老师慈祥的平静面容下也会有愠怒的涟漪。孩子算是顺水推舟,有甚者,直接拿音乐书的扉页上阵,而且想好对策,如果老师问起他撕书行径的原因,便答“老师,今天我没带折纸,您又说不能说话,所以我没敢找别人借纸。”这一句将彻底堵塞老师迎面而来的斥责。
大二班的空气被老师专心致志地画图的情态凝固了,她专注而忘我地照着折纸书上画着,这里的手工课向来不需要教材,用尚老师自己的话说,这叫随机应变,打破条条框框。她画完,径自走到隔壁大一班,手熟练地交换了课本,站定讲台,双手一撑,按定讲桌左右两角,老花镜架在架在鼻翼两侧,总是让左一彧想起街角那个给人修补鞋帽衣服的“大胡子”老大爷,老花镜总有从鼻子上滑落的危险,但是每次他巨大的鼻息总能化险为夷,顾客问候他句,他笑脸盈盈,将眼睛抬上去,咧嘴微笑,嘴两边弯起的深深浅浅的纹理,恰似年轮雕刻他在这个街角对他而言静好的时光。似灌木丛一般的胡子参差地插在下巴上,左一彧每次上下学经过那儿,都有种无名的冲动,那胡子到底多久没有被打理了。一身黑色的大褂是他一成不变的装束,这黑色在莫名之中增添了他的沧桑感,如果不是在乌落这个小地方,他或许早被哪个画家带去当模特儿了。
尚老师陶醉地开始:“跟我唱,我有一只小毛驴,唱。”沉默,骚动,一人声起:“老师,我们不是音乐课啊,我们是手工课。”这个银铃般的声音穿破初秋的萧索,长驱直入,钻进已经习惯性闭眼沉醉的尚老师耳里。惊醒,低头,为了防止这种“老年遗忘”症状的发生,尚老师做足了准备,多年的教学已经磨蚀了正常人会有的在出错时自然产生的紧张感,她不紧不慢,从不变的中山装样式的棕色上衣口袋,取出那本已然泛黄的课程记录小本儿,不知道是谁发现了用口水代替水比较方便廉价,尚老师用食指在嘴唇上弄点唾液,再去翻看课程表。神色自若间,你会察觉她的手微微的颤抖,大概真得是老了吧。“哦,真得搞错了唛,那我再把今天的折纸流程图重画一遍。”肖子岺的大胆,在尚老师灰暗的错误里点上了一抹亮点,这不失为愉快的插曲。
尚姝,她不是天下名姝,如果和美女沾不上边,那么谁没有青春过呢?而年华老去,有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愿意承认自己失误的老师是如此可爱,因为她不会说像“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我吃的盐巴比你吃的饭都多”这种倚老卖老的话,用来摆弄骄傲的神色。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姝”式美好。
还记得迈克尔·杰克逊为孩童们建造的乐园“乌有乡”吗?还记得,那个乌落,没有被毁掉的乌落幼儿园,把左一彧和肖子岺嵌在同一段时光里。
乌落园恰似乌有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