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皓宇有时觉得自己好像每走一步，周围的状况都会把他向深渊拉进一步。深渊下面是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这可能是最恐怖的东西。既然这样，他把和韩诗雅交往的心情也丢在一边，何必拉着自己抱有好感的人一起走进深渊呢。
韩诗雅发现皓宇并没有因为上次的谈话后，跟自己更亲近，反而有时会看到躲闪的眼光和有意保持的距离。诗雅隐隐觉得这个男生可能还是不喜欢自己。终于，在一个实验课后，回宿舍的路上，她忍不住了。诗雅是个心下藏不住话的女生，不喜欢猜来猜去打哑谜，无论有什么事情，最后都摊开来谈：“皓宇，等一下。”皓宇停下来，身体竟然有些发抖，眼神依然温暖，又好像带着哀求，似乎在哀求诗雅不要说出来。“皓宇，你对我是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说，你暂时不想考虑这方面？如果怕毕业后天南海北，那我们就等到毕业，要是我们在一个城市的话”皓宇低下头，其实诗雅会把这件事摊开来说，这件事他已经有预感：“诗雅，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我很轻松愉悦。可是”“那，皓宇，你有什么顾虑吗？”诗雅追问。皓宇不知道怎么回答，说自己不想结婚，不想成家？会被人当作粗劣的拒绝借口吧。他站在那，好像犯了什么重大错误一样，可最终还是开了口：“我一直以来应该算是家庭和婚姻的悲观主义者吧。之前没跟任何人都没提过，我在父母的吵闹和关爱下长大，以亲情的名义被迫做各种事情，包括我愿意做的，不愿意做的。这些羁绊纠缠在一起，缠得我快不能呼吸。我得知母亲生病在电话中强颜欢笑地骗我，也看到过父亲凶狠地对奶奶嘶吼，也看到大伯他们在奶奶去世后的丑态，还有舅妈对外婆的搜刮。抱歉，我觉得以后我不该拥有一个家庭，如果家庭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互相伤害和牵挂。诗雅，请理解我，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伴侣和人生。做出这个决定，我很难过，只希望你可以幸福。”
韩诗雅不是十分理解皓宇的话，他所说的吵闹也好，关爱也好，不就是一直在亲人之间的吗，没有这些，怎么算的亲人呢。她觉得眼前的男孩像一个迷，越交往，就越觉得令人深邃不安，可又是那么可爱，让人想去一探究竟。他好像带着一个面具，面具下的他，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就用面具盖起来，怕伤及周围的人。越这样想，诗雅觉得皓宇越令人心疼，激发了她想要关爱、保护他的欲望，尽管皓宇是个一米七六的大男生，而自己还是个娇弱的女生。
诗雅任凭眼泪流下来，好像极度失望一样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皓宇，我一个人待一会儿。”皓宇也着了急：“那怎么行，天黑了啊诗雅，回宿舍吧，啊？”“你别理我，走开！”诗雅发了火。“那你多加小心啊诗雅。”说罢皓宇怯怯地离开，一步三回头。
皓宇不放心诗雅，转而给郭凯打电话：“老大，你在学校吗？你帮我找找诗雅吧，陪她回宿舍。”郭凯很奇怪：“我在图书馆呢？你们不是做完实验就一起回去吗？你们吵架了？”皓宇不想讲那么多：“哎呀老大，反正现在她一个人在实验楼后面，心情不好。你去吧，她不让我在那。”
郭凯在实验楼附近的花坛上，看到了诗雅呆坐在长椅上，她是那么单薄娇小，夏日的晚风还是有些凉，吹动着她的刘海。诗雅没有注意到郭凯，直到郭凯冒冒失失地把校服外套递给自己，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你怎么在这？”郭凯有些不好意思：“是皓宇，他打电话给我，说你一个人在这。走吧，回宿舍吧。”
一路上，诗雅都没有说话，郭凯就在她身后跟着。郭凯一直暗恋诗雅，而没和任何人说过，他看到皓宇和诗雅总在一起，他也难过，也生气，可冷静下来看看自己，不如皓宇帅，也不如他那么彬彬有礼，家境也远不如他。他自惭形秽，只能看着诗雅和皓宇走在一起，他远远地躲在一边。
今晚，难得的，他可以和诗雅两个人走在校园中。郭凯终于忍不住：“诗雅，我不知道你和皓宇怎么了？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每天高高兴兴的。”诗雅没有看他，既像回答他，又像在自言自语：“他怎么回事呢？哪有人不肯结婚成家的呢？”郭凯听明白了，敢情是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交往，而今晚他们谈起交往的话题时，皓宇拒绝了诗雅。他决定不能放过这次机会：“诗雅，既然这样，也不能强求的啊，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也许，你抬起头看看周围，会有更合适的人呢。”郭凯没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趁人之危”，继续说：“我不是劝你们不在一起哦，我就是想说，其实你身边，还有人在关心你，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守护你，希望给你幸福。”
“看看周围”诗雅喃喃地说，她想起了郭凯。这个男生来自农村，身上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基本都是来自学校附近的小商品市场，不超过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城市生活习惯，比如有时会横穿草坪，闯红灯，甚至还被自己看到随地吐痰。他们交往的次数只有寥寥几次。一次是大一全班去郊外活动，她忽然胃痛想喝热水，可那种地方，除了有冰凉的饮料外，怎么会有热水呢？没想到，郭凯竟试探着跑到两公里外的的农户中拿了一杯热水给自己，热水递给自己时，他大汗淋漓。另一次，她在食堂打了饭菜，发现没有位置时，郭凯喊着自己的名字，让出了自己的座位，而他自己跑到角落里站着几口就扒光了饭菜。最近一次，是英语听力课，她没有带耳机，皓宇坐在前面，并没有看到自己。而郭凯悄悄地递过来自己的耳机：“这些内容昨天我已经自学了，耳机今天用不上。”诗雅一直把精力放在皓宇身上，觉得皓宇才是自己生命中的那个人，直到今天，她猛地想起，原来这个男生一直在守护着自己。他和皓宇不同，诗雅每次看到皓宇，都会有种想抱起来呵护的感觉，皓宇更像自己年幼的弟弟。她才去想郭凯不同，他成熟稳重，像是大树一般可以依靠，给人安全感。诗雅抬起头，温柔地一笑：“谢谢你啊，郭凯，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照顾我。以后，你还愿意这样吗？”郭凯感觉自己好像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愿意，当然愿意。以后，我愿意用一生一直照顾你。”
晚上郭凯买了一百多块钱的零食回宿舍，这是他一周的伙食费，他感激今晚皓宇的放手，成全了他，看到皓宇埋着头在听歌，他过去紧紧地搂住一脸惊愕的皓宇。至于一旦哪天皓宇转了念头，诗雅还会不会又去跟皓宇呢，他把这种担心暂时埋在心底，现在的他，只有满满的幸福感。
皓宇看到郭凯和诗雅开始成双成对的出入校园，心下颇有些失落，可毕竟是自己的选择，郭凯稳重而和善，的确比自己更好。
郭凯的心态在变化，最初，他觉得诗雅就这样，属于自己了。可渐渐地，他发现诗雅还会在意皓宇，比如，他们明明牵着手在路上走，对面皓宇走过来，诗雅会猛地拽回自己的手，这让郭凯很受伤。他越来越在意，因为在人前，他更紧地抓住诗雅的手，甚至搂紧她，好像这样可以对所有人宣布：“这个女孩，名花有主了。”对于皓宇，他心下也带着大哥一般的喜爱，可每当想起他和自己的女友曾经有过一段暧昧不清的交往历史，就愤愤不平，这导致他时而对皓宇热情关心，时而因压制妒火而对他不理不睬。
皓宇明白郭凯的心情，他觉得又是因为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因为自己不善交际和言辞，既伤害了诗雅，又让郭凯感到不快。之前，就因为自己没能使宿舍的三个人建立友谊，而只能让他们别别扭扭地维持着表面的交往，这已经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麻烦。为什么，自己的存在会一直让周围的人痛苦。
皓宇会想起小时候父母为了他的教育而在物质上的拮据，也会想起因为对待自己和泽铭的亲厚程度不同，母亲和外公外婆的争执，又会想起父母因为自己而没有离婚，母亲更是因为怕自己难过，即使重病，也在电话中装作健康的样子和自己聊天。他就是周围一切麻烦的根源吧，越小心，越在意，就越添乱。
皓宇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英语，他喜欢朗读，听英文歌，也喜欢背诵一些经典英文作品，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抛开一切烦恼，让自己快乐。他每天早上都会去第三教学楼旁的小树林中读英文，那里雅致而幽静，比之前的图书馆环境好了太多。隔壁寝室的王乐每天也准时在那，也拿着本书晨读。他们虽然宿舍挨着，可并不是一个班级，并也没什么交往，平日只是见面点头示意而已。他们在这晨读也互不影响，只会说几句“才来啊？”“我先走了啊”之类的话。可他们习惯于这种交往形式，因同一学习兴趣而每天来到一个地方，做一件事，而后各不干涉影响。
有一天皓宇发现王乐没晨读，他并没放在心上，也许早上没能起来吧，或者有些别的事情。可接下来，连续一周，王乐都没过来。皓宇决定晚上去王乐宿舍探望一下，虽然有些唐突，可他觉得只要看到王乐还好好的，即使不来晨读，自己也会安心。还没进宿舍大楼，就收到了默默的短信：“皓宇回宿舍时帮我买两包薯片呗，晚上没吃饱，要那个红色包装的。”后来皓宇回想起来，如果不是那天默默要自己去买薯片，他可能之后的人生，都会是另一番样子。
男生宿舍外面，是一排商铺，有小超市、小饭店、打印店之类的。皓宇正准备进超市，发现隔壁小饭店中趴在桌上的一个男生是那么眼熟，是王乐啊。他怎么一个人在那喝酒呢。皓宇跟了进去坐在王乐旁边：“王乐啊，你怎么自己在这喝酒啊？啊，已经喝了四瓶了呢。”王乐抬起头，醉眼惺忪：“哦，是你啊，我没事，心情不好喝点闷酒。”皓宇看出王乐已经几天没刮胡子，头发大概也没洗过，乱蓬蓬的，他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本来想去你宿舍的，你一礼拜没晨读了呢。喝了这么多可以啦，走，回去吧。”“你说啊，我对她那么好，我规划好关于未来的一切，她就这么走掉。”王乐嘟囔着，忽然握住皓宇的手，“来，坐这儿，一起喝点吧。”皓宇不能放心王乐一个人醉醺醺的待在饭店，心想要不就陪他一会，然后带他一起回宿舍，他只好掏出手机告诉默默，暂时回不去宿舍，薯片的话，看看老大是不是可以回去时顺路带回去。默默开着玩笑：“你去做羞羞的事情了吧，那我支持你，豁出去今晚不吃薯片了也行啊。”
王乐在高中就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友，他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从小一起玩，一起在村里的小学读书，一起到了乡里的初中，又到了县城里的高中。他们学习很好，且家境都不好，他们相信这青梅竹马的爱情，觉得可以依靠两个人的力量获得美好的未来。他们没有互相表白，没有互赠礼物，他们觉得他们以后结婚是必然的事情。
他们没能考取同一所大学，但都在安京。王乐极节省，每月伙食费只要100左右，他吃馒头，吃咸菜，就着食堂的免费汤水。他省下不多的钱，周末去找女友，可以两个人一起吃一顿有肉的饭菜，看一场电影，并给女友买一杯奶茶，有时还会精心为女友买一件不十分贵，但穿起了很得体的衣服。他甚至取消了几乎一切班级或宿舍的集体活动，因为出去ktv也好，聚餐也好，即使aa制，也要花掉几十块钱。这使他无论在宿舍还是在班级，都几乎没有存在感，同学们好像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因为他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不和同学们发生任何联系。王乐觉得他需要牺牲掉这一切，只要能使女友过的舒服。关于未来，他要学好韩语，然后去老家所在的邱月市，那里有国家级经济开发区，韩企众多，一定可以找一份心仪的工作，他要带着女友在那里定居，同时距离老家的小村子又不远，照顾双方老人也是很方便的。
上个周末，他带着这两百多块钱，去找女友，她最近常说需要一个保温杯，他准备吃过饭后，带女友去挑选一个。女友很冷淡，其实这份冷淡已经接近一个月。王乐觉得可能是要考四级了，压力比较大吧。吃饭的时候，女友拿出了保温杯，哦，日本进口的，要五百多的。王乐不知道女友哪里来的钱，正准备询问，女友倒是先说了：“王乐啊，要不，我们分了吧。我看到你过的不容易，为了我吃了很多苦。你很会照顾人，尽一切力量照顾我，可我们的原生家庭都太贫寒了。你想想，我们毕业后，有什么本事去照顾两个几乎毫无收入的家庭？”王乐从没想过失恋会发生在他身上：“怎么，我们不是说好，毕业后，我们努力工作”女友打断他的话：“我们再努力，每个月大不了也就那么四五千块。现在大二了，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我们都该醒醒了。你好好地去找别人，我也去找别人，我们也许过的会幸福些，压力也会小一些。看看，这个水杯，是一个家里做生意的学长，随手送我的。这随手的程度，要你啃多少个月的馒头咸菜？现在是杯子，以后的车子呢，房子呢？我们的没有收入的父母呢？我不忍心。现在你可能只会难过一阵子，可如果我真在一起，怕是会难过一生。忘了我吧，王乐。”
王乐昏昏沉沉地回到自己学校，是的，原生家庭像一块大石压在他肩膀。他父亲有严重的胃病，母亲又患糖尿病，已经几乎不能务农。他一边拿着助学贷款，一边参加勤工俭学，坚持到现在。他每天上课之外的时间，都用来赚钱，不管校内还是校外，比如扮促销大头娃娃，一站就是一天，再比如发传单，绕遍了安京大大小小的学校。不管又多辛苦，早上也一定会起早去三教的小树林练习韩语口语。他已经打听到，他作为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如果再会韩语，回邱月市，随便一个企业，每月可以都拿到八千块钱。如果女友也可以每月赚到四五千块。两个人是可以在邱月买一个小公寓，然后安心的侍奉老人。可他的这些努力，还是白费了。女友的话像一把尖刀插进他的心里，他再努力，也是没用的，因为有人天生豪门，自己奋斗一辈子赚的钱，也不如他们随手甩出的零用钱。他不是败给了有钱的学长，而是败在了原生家庭，败在了。他没在去晨读，也没去上课，也辞掉了那些兼职。每天下午，就来到宿舍旁边的小饭店，喝起了酒。室友们并不关心他干什么，心情如何，因为他从不参加集体活动，也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也就没了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