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王乐在酒桌上，醉醺醺地、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过往的一切。他和皓宇算不上熟悉，勉强算点头之交，远远未到可以聊这些过去经历的亲密程度。可因为，王乐在学校几乎没什么朋友，他也需要倾吐和认同，也需要在不知所措时听到一些建议。而皓宇竟关心自己为什么没去晨读，还要去宿舍探望，使他感受到了暖意。借着酒劲，他没有任何隐瞒地说出了一切。
这些话，继续加强皓宇心中对婚姻和家庭的抗拒，而他却不能不安慰王乐：“别难过啦，总会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你这样，女友也不会回来，是不是反而会让关心你的人难受呢？就算没有女友，可还有父母需要你照顾啊，别因为这一点事情就自暴自弃呢。”皓宇觉得王乐是如此坚强，如果换做自己的话，也许早就撑不下去了。
王乐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还漾出来不少。皓宇觉得不能再喝了，去结了账，强行拉着他回宿舍。王乐个子比他高，也比他健壮，说是拉着回去，其实就是半背半抱。王乐宿舍没有人，三个室友去看演出了，没有叫他，因为他不愿出那120元的门票，他即使看，也计划等最后几天打折时约女友一起看。皓宇把王乐放到床上，气喘吁吁地也坐在床边。王乐觉得自己神志还是清醒的，可他感觉自己是那么地孤独。看到旁边的皓宇，他忽然坐起来，从后面抱住皓宇，在这一刻，他需要拥抱，需要温暖。
皓宇正在喝水，差点喷了出来：“王乐你搞什么！我可不是你女友。”扭头一看，王乐双手从后面抱着他，头枕在他肩膀，闭着眼睛：“让我抱一下吧，好冷。”正准备推开王乐的皓宇心下一动，是啊，人从一出生，就在世上行走，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会有些伴侣，可终究还是一个人，所谓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吧，好冷，好寂寞。皓宇也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嗯，这样抱着是挺温暖的，好奇妙的感觉。
皓宇没有和女生有过身体的接触，和男生，也都是疯闹性质的，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和呼吸。他享受这种感觉，静静地坐在那，任由王乐抱着他。直到过了十多分钟，王乐失去平衡，继续躺在床上。皓宇挪了挪已经有点发麻的腿，好像也清醒过来：“你这家伙，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喝完酒还占我便宜。”给王乐盖上被子，“我回自己宿舍了。”皓宇看着睡熟的王乐，他听不到自己的话。
一大早，皓宇走出了宿舍，路过昨晚看到王乐的那个小饭店，忽然想起，王乐醒酒了吗？今天会去上课吗？他放心不下。皓宇一直秉承这样的交往方式，因为不会说太多的语言，也不会去主动找什么话题，只能在行动上去关心他人。
王乐还是头疼，他之前几乎没喝过酒，他认为酒对于人来说，除了麻痹思想和身体，毫无正面价值，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为了他和女友的将来规划、奋斗。可他们的分手，使他想发泄、想倾述，可是他没有朋友，同时女友的话又是那么清晰理智，使他无可辩驳。他想到了酒，也许他太累了，父母给他取名“乐”，可他好像没有什么欢乐，只有之前和女友在一起时，可那也带着极大压力，他想给女友过得更好而无能为力。也许，酒可以让他从小大到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和大脑暂时放松一下。很快，他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于是，接连一周，每天下午都会去那，一碟花生毛豆，一碟火腿，五六瓶啤酒。直到昨晚，皓宇进来，他把心下的一切讲给了这个并不熟悉的同学。后来，好像皓宇把他弄进了宿舍，自己还抱着他。王乐的头还是晕乎乎的，有些记不清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他起身开门，皓宇站在门口，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皓宇，一身干净的白色运动服，黑色短发，黑色边框眼睛，俊秀的五官。总是有这样的人，无论长相、家境、头脑，都胜过自己，可以预见，未来的生活，也一定比自己更舒适。“王乐，怎么发呆呢，还没醒酒啊？你昨晚喝得醉醺醺的，我来看看你起来没，去上课吧？”皓宇被盯得有些害羞，站在门口，并没进来。王乐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啊，谢谢啊，昨晚你把我弄回宿舍。”这下，他又想起昨晚在宿舍的尴尬来，两个大男人，就那么抱在一起。
其实皓宇并没有觉得心下有什么不舒服，他温和而单纯，很多事情，他还不懂。他只是单纯地不愿看到这个和自己有着关系的同学因此而颓废，他也知道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朋友，如果还是让他一个人，也许下午又会去喝酒，还是先陪他一段时间吧：“今天下午就别喝酒了，我们去爬北山吧。中午我去超市买水和吃的。”皓宇很少这样不容拒绝地说话，可这次，他竟第一次有了勇气，好像有种预感，这个人，不会拒绝，因为他好像在某些地方和自己有些相似。其实自己的处境，并没有比王乐好太多，宿舍的几个人还是那样各做各的，几乎没什么交集，自己不敢和任何一方走得太近，他觉得自己需要当作一个平衡器。所以，他和宿舍每一个人，都没有特别亲密。至于其他同学，恐怕关系还不如宿舍的几个人。他遇到了王乐，和自己几乎一样不善交际，甚至比自己还严重，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
王乐很担心昨晚的失礼会让这个曾经给自己温暖的同学离开，可是皓宇早上还是来看他，还约自己爬山，嗯，他没有生气。这好像是王乐记忆中第一次的友谊，他决定认真经营下去。
北山就位于安京科技大学的北面，其实并不高，沿着缓缓的石阶，不到一小时就可以爬到山顶，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大学，平日里人并不多，因为既在郊区，又无历史典故和特色，所以只是修建了石阶和树木。王乐看着皓宇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笑了：“你要出远门啊，带这么多东西。”随后，王乐很快就发现皓宇的书包里都有些什么。
他拿手擦汗，皓宇会递过来湿巾；胳膊被树枝刮了一下，书包里可以拿出创可贴；他们想在石凳上休息时，皓宇又可以适时地递上纸巾铺上去。
“你是哆啦a梦皓宇吗？是不是我们需要什么，你的包里就会有什么？”王乐觉得这个男生一切是那么井井有条、规规矩矩。他从前和女友在一起时，女友也会时不时拿出纸巾之类的，可从来不会递给自己。也许自己在她心目中就是不修边幅的，或者说即使爱干净，可是因为要省钱，也就不那么挑剔了。皓宇不同，他好像会意识到自己的感受，自己正需要什么。原来这就是友情啊，自己之前因为爱情而舍弃的东西。
王乐从那天开始，满脑子都在回想这几天和皓宇的事情，甚至包括很多细节。他一个人时会想，皓宇这会会在干嘛呢？他是不是有很多朋友呢？也许没时间总和我在一起吧。他开始纠正自己的想法，不对，这应该不是友谊，怎么好像他开始去图书馆偷偷摸摸地看这方面的书，对自己一一印证，觉得这好像就是自己。他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好像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秘密，有些兴奋，也带着些负罪感。可他立刻切断了这负罪感，叛逆之心渐增，已经二十岁的他，从没为满足自己而做过什么事情，他的一切都给了父母和女友。如今，他需要遵从内心，做一次真正的自己。
王乐开始主动地去找皓宇，约吃饭、上自习、锻炼等等，可他还是不敢再像那天晚上一样去拥抱一下皓宇，他怕皓宇会突然翻脸而离去。他试图融进皓宇的社交圈，比如皓宇和海洋两个人正在食堂吃饭，他也会挤过去打着招呼坐在一旁一起吃，皓宇和默默走在前面，他也会跑过去拍两个人的肩膀，然后并肩一起走。他甚至去皓宇宿舍，以借作业之类的借口，如果看到皓宇在听歌，他会认真地观察曲目，暗暗记下来，回去后，他会搜索这些歌曲和歌手的简介。这样，两个人也许会有很多共同话题。甚至对自己爱答不理的郭凯，他也要主动打招呼，显示亲密。郭凯有一次竟然开玩笑说：“王乐要不你来当我们宿舍老五吧，虽然你年纪可以当老三，可最后加入的，还是当老五。”王乐竟很认真地，马上下楼买了几个烤鸡腿和几瓶啤酒：“就算入伙仪式吧。”
王乐内心一直在挣扎，尽管他决定遵从内心去和皓宇交往，可一方面，皓宇是如何定位他们的关系呢？会不会自己仅仅是他众多同学之一呢？即使皓宇觉得自己是密友，那么他们可是应该交往到什么程度，或者说，他们是不是可以继续下去呢？也许，他们注定止步于此吧。眼看到了大三，不出意外，还有两年毕业，就会各奔东西，再想见面怕都不容易了。好像皓宇有考研的打算？那么，不妨再续三年的交往，如何？
皓宇这头的想法简单得多，王乐对他的亲密，他只觉得是自己对人友善的收获。他准备考研。这严格说来，不是他自己的决定。
皓宇在大二寒假回家时，得知了表哥泽铭的状况，手术恢复得还好，但不能像往常一样跑跑跳跳，因休学半年而耽误的课程也需补起。岳小婉带着惋惜跟儿子讲述这一切，最后加上自己的评论：“身体不作主还是不行啊，管他学习再好，体育再好，身体一垮，一切就都没了。所以，我从小就在意你的身体，不让你吃盒饭，大冬天，我也给你送饭。要不，你怎么这么健康呢。你舅妈跟我争了一辈子，说话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看现在，她没话说了。儿子，要不你考研吧。你当研究生了，他们那边休学，就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以后我见到他们，都可以挺着脖子。”江延枫也觉得这是个扬眉吐气的好机会，但他对妻子女人们之间的攀比毫不在意，他是男人，会从儿子的前途着想：“皓宇，你考研的话，爸爸支持你，你只要能学，博士，我也可以全力供你。”江延枫没有强迫皓宇考研，而拿出了他从报纸上剪下的新闻：“你看这条，在安京，研究生工资是6000元起，本科生是4000元起。”“你再看这条皓宇，研究生就业率达到99，本科生只有85。”“安京日报评论文章，本科生毕业后接触不到研发工作，只能做一些辅助性质的，还是要读研才好啊。”皓宇不愿反驳这些干巴巴的、只具有统计意义的数字，可他知道了父母的愿望，那就考研吧。对于这个，他没有自己的想法，毕业后直接工作也好，读研也好，都可以，生活总还是这样无趣的吧。
皓宇正为没有一同考研的朋友而发愁，郭凯尽管想继续学业，他也爱学习，可知道家中境况，不容许他继续。海洋就准备直接回老家打理父母的产业，至于默默，准备在安京随便找一份工作，让父母出钱买房，就算定了下来。这时，听说王乐准备考研，他很意外。皓宇知道王乐的家境，还不如郭凯。可怎么竟然没打算工作，而准备继续读书呢？算了，这是私事，不去管他。有个跟自己一起复习的人，总是好的。皓宇定力不算太好，看一会书，就想听听歌，或者出去散散步，考研的话，这种复习状态怕是不行。有王乐在的话，互相鼓励，共同复习，应该是不错的。
这些，王乐可以和皓宇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而没有旁人。大三的课程已不算太多，大家都在计划着未来。要么准备雅思托福，要么准备考研，要么准备单位实习。王乐就和皓宇每天在图书馆自习，早出晚归，几乎片刻不离。王乐享受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皓宇，为了两个人在一起，他付出了多少代价。王乐曾经和父母简单聊过自己想考研，疾病缠身的父母还是同意了，他们觉得不能耽误儿子的学业，读了研究生，毕业后一定赚的更多，这么多年都苦哈哈地熬了下来，还差这三年吗？
王乐怀着对父母的歉疚，努力地复习，他觉得如果可以考上，那么也就没辜负了父母的付出，而自己又得以和皓宇继续交往，这样很好。他的学习极其投入，甚至经常不吃午饭，也取消了大部分的娱乐活动，除了偶尔和皓宇爬山、打两把游戏消遣一下。王乐具备极大的定力，严格按照适合自己的学习习惯进行复习，雷打不动。他和皓宇本来学习习惯有些差异，他喜欢白天学习，而晚上以休息为主，皓宇习惯中午午睡，下午休息，晚上再学。可皓宇一向不会拒绝他人，也就顺着王乐的习惯，强行改变。可这样的结果就是，不午睡的皓宇，下午几乎一页书都看不下去，他只好把书包放在王乐旁边座位上，然后去做打水、带饭、充饭卡、买香皂洗发水一类的杂活，他会把王乐的份也带出来，既然王乐在学习，而自己这会学不下去，那么就帮忙做了吧。好不容易到晚上可以精力充沛地复习的他，又会被王乐拉着跑步或者回宿舍看电视。
王乐没有意识到对皓宇复习的影响，白天皓宇照顾得他几乎无微不至，给他打水、带饭、还书借书，感动之余，晚上拉皓宇回自己宿舍，宿舍其他三个人晚上经常熄灯前才回来。宿舍就只有他和皓宇两个人。他会试探着聊皓宇过去的故事，聊将来，有时也会开玩笑打闹，这时，他会把皓宇紧紧搂住，像那天晚上喝醉了的时候一样，他觉得这样会让两个人更加亲密。他早已忘记了前女友给他带来的喜悦和不快，而只觉得现在和皓宇一起，就是他完美的生活。
皓宇最初有些这种身体上的接触，可他的性格随和，为了友人，可以付出极大的麻烦和委屈，觉得如果推开他，是不是伤了对方的好意呢。时间久了，他竟也觉得这种拥抱给人心理和身体的温暖，欣然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