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犹带昭阳玉影来
王皇后在宫里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并不受宣帝陛下的宠爱。她长年无宠又无亲子，便将许皇后的遗腹子太子刘奭视如己出，养在膝下。王皇后本性纯良，与世无争。她御下仁厚，为人亲和。颇得宫人赞誉！霍家昔时未覆没时，权倾朝野，霍夫人霍显数次密谋毒害太子殿下，太子年幼又仁德懦弱都是王皇后全力佑庇，方使太子免遭不测。由是，王皇后虽于太子并非生母却关系亲厚胜似亲生母子。宣帝专宠张婕妤十数年，而王皇后的地位却依然稳固如山屹立不倒。
“禀皇后，公孙夫人说的那位王姓家人子来了。”屠长使在内殿向皇后回禀。
皇后却轻轻摆了摆手，“暂且不见，你只安排她洒扫庭院就是了。”屠长使似是有些惊讶，却顺从地说，“是！殿下”
我立于廊下，听到自己未得皇后召见，安排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心里也是讶异。但仍面不改色，温驯地回长使，“喏！”我心里已有了计较，皇后或是一时兴起擢升了我这个宫婢，但从公孙夫人言语中来看，似乎事情并未如此简单。恐怕这是身居高位者的试探。我打定了主意便耐心做起了这份辛苦的差事。
早有一个咯咯笑的宫女走来，她热情地搀上我的手臂，自我介绍是，“蒲漪”，说是与我一起洒扫庭院的婢女。
“君儿妹妹，我们一起去后花园清扫小径上的落叶吧。”
“政君见过蒲漪姐姐，既如此那我们便一起去吧！”
天气燥热，又渐入秋，打扫落叶这件事很是辛苦。每日我回到缀锦阁都是汗流浃背，腰酸背痛。而蒲漪仗着是姐姐，我又是新人，只躲在清凉处摘花儿玩。我毫无怨言地做着这份工作，默默地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又把蒲漪的那份也做了。椒房殿的宫女见我能吃得苦又任劳任怨无一不找些大事小差使唤我。我只得微笑着应了，一一按她们所言去做。这样连续二旬，我又被指到昭台殿给冷宫的女人送七夕的分例。屠长使吩咐下来时，众宫女听到这份差使都觉生厌，谁愿意节庆时去那样不吉利的地方？她们纷纷推辞，却只有我应了下来。
七夕前日，我与两位抬着礼品的公公一起去了昭台殿。两位公公到了殿门口就扔了挑子，尖声地骂道，“晦气！”然后就说自己差使已完成要告退。我只得无奈地点头许他们先走。他们感激地说，“政君呀！小心那几个疯婆娘！杂家先走了！”说罢就急急地离开了。
我心里也是有点害怕的，这里荒凉颓败，没有半点人气！我虽不信鬼神之说，可这里有股阴森森的气息迫得人心下紧张，让人不禁胆战心惊。我强定了心神，告诉自己莫怕，这里都是人又不是野兽，只管去！
我叩了殿门，没人应我，我拍了拍朱漆脱落布满斑驳痕迹的大门，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告诉着人们这里无人问津。我轻掩口鼻，又重重的拍了几下，叫道，
“有人在吗？皇后殿下派我给昭台殿送七夕节礼来了！”
里面终于有人应了，“等着吧！就来！”语气有些严厉，听起来像年长的宫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形容枯槁头发灰白的老宫人缓缓地开了门，她冷哼一声，
“进来吧。”
冷宫里只是十分清冷萧瑟，倒不是十分的可怖。老婆婆引着我去了内殿，指着几间残破的小屋，“这住的是前朝姜八子，这住的是昭帝伏婕妤，这呀！是李美人……”我依言一一给门户紧闭的昔日贵人放置礼物。
我看有一间新空出的殿室，老婆婆顺手指了，“霍成君！”
我深感惊愕，对“霍成君”我亦有耳闻，她是继许皇后的宣帝的第二任皇后。初登凤座时，慑于霍家，皇帝与她表面琴瑟和鸣，实则已藏杀心。霍家毒杀许皇后，野心不足又试图谋反，被羽翼已成的宣帝一朝翦除，霍家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霍成君也被陛下一纸废了后位，逐入昭台殿。前不久听说她自杀了，对她这个罪臣之女，后宫众人反应冷淡，都以为“死亡”对其实在罪有应得，宣帝仁厚留她一命，她自己倒不要了！
可是，我在皇后宫里却听人说，霍成君自杀时，用的是一只美丽的鸾凤金步摇，据说，那是宣帝陛下初次临幸她时亲手所赠。她在冷宫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居然还细心保留着这个！这个可悲的女子，她做了阴狠毒辣却又贪婪愚蠢的母亲无辜的牺牲品！最爱她的母亲逼的她的丈夫成为最恨她的人！她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高高跌下，母亲及霍氏一族被诛，血染长安十里渭河。她的丈夫视她更是杀妻害子的仇寇帮凶！正是命运的玩弄，把她逼上了绝路啊！
我无法评论过去的是非，只能感叹命运如此残酷！
老婆婆见我神色悲戚大有动容，又说，“霍成君出事不久，有个傅氏小宫女居然来烧了点香纸，然后掖庭用一尾破席裹霍氏尸身就抛去了乱葬岗，把这些回皇上，只是一个淡淡的知道了。”老婆婆不再多说，我却在想，“傅氏？”最近倒是听说，上官太后亲点了傅瑶去她的长乐宫服侍，位分更是擢为了才人！
上官太后可是大将军霍光的外孙女，当初她六岁便被册为昭帝皇后，可是离不开外祖父的鼎力支持！先昭帝与上官太后成亲后鱼水相融，相敬如宾。可惜昭帝天不假年，太后十五岁便守了寡。是以宣帝才有了继承正统的机会！太后不理朝政，所以霍家几起风波，而依然为宣帝礼遇，尊荣不减半分！
而霍成君，是霍光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也是霍家留存今日的最后的血脉。
傅瑶敢在冷宫祭奠霍成君，实在是胆大包天！但她赌赢了！这些年来，物是人非，情随事移，宣帝早淡忘了当年的弥天大恨。腥风血雨，阴谋诡计都已成过去！他是这场争权夺利的斗争中笑到最后的胜利者。胜者对败者总是有着居高临下的宽容。是以傅瑶未被责罚，还顺利赢得了兔死狐悲的上官太后的好感！傅瑶的勇气和谋略实在让人震惊！以后有了太后的庇佑，想来再以此女深沉的心机，恐怕迟早要居于人上！只是那天，不知她的算计对象又会是谁？
外面天气燥热，昭台殿倒沁人心骨的寒凉！冷宫一片萧条的景象，囚禁在这里的那些女人早已没有了刚刚进来的撒泼哭闹。她们无力的反抗逐渐使自己的内心变得麻木。她们是以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投进来，但这罪名几分真几分假？恐怕只有青天和白日知道。帝王的情和爱，是宫里最不牢靠的东西。真正让人安身立命的依靠，我突然顿悟，真正牢固的依靠其实是权力！
我心里泛起对她们深深的同情，她们不该是被厌弃的败者，只是不察人心的可怜人罢了！
我分散了礼物，正要离开。突然，一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女人从背后追来，我回头却看见那依然可辨的清秀面孔，她正是与我一同入宫的李美人！
李美人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是你，是你推我！我要杀了你！”
殿外的侍卫听到动静慌忙进来，一把就控制住了疯癫的她，她突然换了一副凄苦的神情，“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又双膝跪地，不住地叩头，神神叨叨地念着，“求求你，求求你，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啊！我只要孩子！只要孩子啊！呜呜……”
我大发悲悯，不忍睹其惨状，眼泪也控制不住流下来！婆婆似是对这情形司空见惯，要我别怕。又对侍卫干脆利落地吩咐，“打！”我急忙阻止，并取下了一对玉耳环，悄悄塞她粗糙又布满皱纹的手里，烦请她好好看顾李美人。深宫中，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啊！
婆婆摇头叹息，制止了侍卫就要挥下的棍棒！侍卫回，“是，兰夜者。”便退出了。
“我要回去交付差使了，请您老多多看顾！神明在上，好人一定会得善报的！”我恳求她，她漠然地点了头，便将我让了出去，再次阖上了昭台殿破旧不堪，结着蛛网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