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非宁静无以致远
我回昭阳殿回复了差事，屠长使赞许地颔首致意。
今日我方回缀锦阁，蓿儿就带着一个人进来了，是苜儿！蓿儿有些为难地说，“政君妹妹，我姐姐有些话想对你说。”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我看苜儿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鲜妍的少女如今被繁重的劳作催老了至少二十岁！苜儿见了我先是羞愧地道歉，然后就哭哭啼啼地说她在暴室受了很多苦，听我在皇后殿中服侍，便要我为她向皇后殿下求情，许她出了暴室，改在其他地方做任何活计都行！我眉头一皱，如实告诉蓿儿，我进椒房殿已有一月，但连皇后的面都没能得见。
苜儿一把掀开了她的衣服，我看到了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她说，只要得了皇后一句话她就能出暴室活下来了。我问她为何不找公孙夫人求情，她低头不语。哀怨地说，“如今人人当我是瘟疫，都躲着走！谁还会搭手相救？”
我见她如今情形，心里的芥蒂早已消了。我还是个心肠软的人，见不得别人如此哀求，即使曾被这个人无情中伤！而且，苜儿如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念在曾经共事的分上，我实在应该帮上一把！
翌日清晨，我向蒲漪姐姐如实说了苜儿的事，以及请教她该如何向皇后殿下求情，蒲漪却淡淡地说，“这个简单，你就跪在那边的鹅卵石小径，皇后殿下心情好就会出来赏赏花，见了你苦苦地跪着，再楚楚可怜地哭诉一番。皇后心善，天大的事都给你允了！”
我不知蒲漪姐姐的话是真是假，如今天气烦热，我还未在后花园见过皇后殿下的身影。但这个法子既合乎规矩，也不冲撞皇后，也是唯一可行的了！我咬咬牙，便径直去了那条小径跪了下来……
尖锐的鹅卵石硌的我骨肉生疼，烈日在我头顶曝晒！我紧咬牙关，汗水却早已浸透了我的衣衫！我忍受着身体上巨大的痛苦，为兑现昨日的诺言苦苦支撑……
时间一点点流过，似乎今日皇后殿下不会来了。我深感绝望，体力不支就要昏倒……突然一个打扮寻常容貌平实的妇人走了过来，我忙打起精神，思度着她的位分，要不要给她行礼？忽然这妇人就来到我的面前，她面目祥和，口气温和地问我，
“丫头！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等候皇后殿下驾临！”
“哦？等皇后啊？那你是要求赏赐还是求升位分啊？”
“都不是，政君只想为昔日的朋友求一份活命的恩典。”
“你这丫头求的倒是和别的不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强忍着疼痛，逐字告诉她苜儿的事。说完已经要透支了仅有的力气！
她听了也微有动容，看我体力难支，似极为痛苦，马上要扶我起来。
我轻轻摆手，有气无力地说，
“谢夫人好意，只是政君绝不失信于人！”
话毕，我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待我醒来时，只见自己躺在绫罗绮绣的华美床榻上，鼻中传来袅袅清香。我忙欲起身，却听见蒲漪姐姐兴奋的声音，
“殿下殿下，政君醒了！”
殿下？我见一梳着高髻，满头金光璀璨，衣着华贵彩绣辉煌的端庄妇人柔和地向我微笑，我心下已经明白，这必是皇后殿下了！
我忙起身，跪地行礼。
她温和地让我起身。
“政君呀！你这孩子心眼太实！你们都下去吧！我要单独和政君说两句！”
蒲漪似撒娇地语气说，“殿下，我也要走吗？”
皇后无奈地说，“出去赏赏花！”这口气像是吩咐一个调皮的孩子。没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居然是这么可亲可敬！我忽地想到，蒲漪姐姐怕不是皇后安插的心腹。这么看来，殿下似是在我身上用了不少心思，我却还不知她意欲何为？
蒲漪微笑着告退。
富丽堂皇的殿室内只余我和皇后，皇后啜了一口香茗，缓缓启口，
“政君，我以为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怎么今天做出如此愚笨之事。今日若不是及时发现，恐怕暑气蒸腾，你这性命都难保。”
皇后言辞恳切，我忙回，
“皇后殿下，即使豁出性命，政君也不违背自己的诺言！对政君来说，失信为大！”
皇后略微沉吟，然后赞许地点头，
“世人尽知，大智若愚，却不知，自己却是大愚若智。你已经通过了我椒房殿的层层考核。仁义礼智信，你做的很好！”
我很震惊，难道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后似乎瞧出我的讶异，
“政君，你以后不必往返缀锦阁，就留在我的椒房殿侍奉左右！我的旨意稍后便下达永巷。你的生母李氏如今嫁了河内苟宾，苟宾家贫，我已馈赠李氏黄金百鎰，如今他们生活得很美满！李氏常常念叨你这个女儿，要你好好照顾自己呢！慈母之心，我亦感之啊！”
我很快明白了自己对皇后的情报网络的无知，她是在笼络人心，我聪明地回答，“谢皇后恩德，政君必当誓死效忠殿下！”
“你的忠心，我自是不疑的。更难得的是你的品质。洒扫庭院，我纵着她们向你提无理的要求，这是考验你的忍耐力。去昭台殿当差，我要看你是否有一视同仁的善德。苜儿之事，你放心，如今她已安排到别处。这件事则充分展现了你的仁义诚信。我要的不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奴婢，而是一个辅佐我的臂膀！所以才设置了这重重考验，没想到，也就只有你一人做到了。”
我很快脑海里便思索出了大概，原来韬光养晦的皇后殿下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殿下根本不需要争宠，她不争就是得宠，一争反而就要失宠！皇后深谙“夫唯不争，是以天下莫能与之争”！君心难测，而皇后殿下就是那唯一测准宣帝陛下的人！君恩如流水，而丝毫不冲击皇后殿下的地位。皇后的手段还未完全使出，便已让人心悦诚服！我对段位与我根本不在一个量级的皇后佩服的五体投地！我不后悔效忠殿下，其心智通达，运筹帷幄的能力，后宫真正能为其对手的恐怕只有一二人了！
听皇后话里语气，似乎她看中的不只一人，而且是一入宫就已经暗定好了人。如今半年过去，在她的层层考验筛选中，只有我一人留下。其他人恐怕已成弃子，还不知自己成过别人的棋子！皇后殿下，给我上了真正的宫闱生存一课。我忽然明白，她对我的期待，恐怕真的也不只是身边的婢女。
（萧育也是设计的吗？）
我低头沉思，皇后的双目深远，似已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亲切地唤我，“君儿，以后你就与蒲漪一起在我身边贴身服侍。你的时机还在后面。”说罢，微微一笑。
我忙抽离思绪，温柔地答，“是。”
蒲漪与我一同赴缀锦阁取行李，以后我都不会再回这个地方了！我和昭君洒泪告别，又和其余的姐妹拉着手说了些亲切的话。蓿儿也来了，直抹眼泪。椒房殿宫规森严，以后我们怕是不能自由相见了！只是未见苜儿，不过听说她已离开暴室，我也就放心了。也有姐妹打趣地说，“政君，苟富贵，勿相忘啊！”我害羞地笑笑，有刻薄尖酸的立马说，“椒房殿那个地方也算好去处？一年到头见不到陛下几次！我宁愿去张婕妤的漪兰殿洗马桶！”蒲漪凌厉的目光扫了那人一眼，其余要附和的人也顿时默不做言。
我依依不舍和相近的姐妹们告了别，然后就和蒲漪赶回椒房殿准备新的差事。蒲漪姐姐是知道全部底细的，她如今已对我十分亲热，不似我刚入椒房殿时不冷不淡的。虽是皇后殿下的指使，她也诚挚地为之前的有意刁难道了歉。我忙握住蒲漪姐姐的双手，“不妨事的，蒲漪姐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还有那么多为难呢！我要为殿下效力，虽有真心，也自然要淬过火才知真假！我感恩殿下的栽培，以后定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蒲漪欣慰地一笑，“殿下果然没瞧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