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心跳的声音
连日以来,我出现了严重的睡眠障碍。睁开眼是漫天的星斗,闭上眼是无边的焦虑。我到底在焦虑些什么,说不清。于是,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静默在窗边。我记得有那么句歌词——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这首歌流行的时候,我还在读书。读书的时候,我就是个惆怅客,所以漫无边际的夜里,只能靠着一台巴掌大小的收音机去聆听夜的声音。此刻,我的脑海中大胆地猜想着,如果当时我就开始听辛纬的节目,也许会认识洛一,会成为她的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那本泛黄的日记中去找寻洛一存在过的样子。
关于辛纬和洛一,我还想知道更多……哪怕是一个目光交汇的刹那所涌现出的那一份不知名的情愫,我都想了解得清清楚楚。平静的生活中,我的确需要那一份感动,虽然那只是别人的故事。
我走出家门,让自己融进寂静的夜。大街上,傍晚的欢闹已经结束,夜终于恢复了他本来的样貌——宁静、安详。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广播电视台的门口。我仰头,望着那贴在楼宇墙壁上的景观灯,灯影幢幢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辛纬从电台走出来。穿着一套和夜晚光线很搭的深色衣服。他从台阶上一步步下来,每一步踩在台阶上都沉稳而有力,的确像中年人的样子。
“你找我?”他问。
我微笑着点点头。
“时间有点晚了。”他看了看表,犹豫地说。
“咖啡厅,24小时不打烊。”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街角。
咖啡厅昏暗的光线让人心感到一丝丝安暖。藤条编织成的帘子将错落有致的咖啡桌隔断成一个个独立的空间。服务生悠闲地坐在吧台里,在舒缓的节奏中闭目养神。咖啡厅内的人比我想象中的多,看来难以打发漫漫长夜的人不只我一个。我在二楼挑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我喜欢那种身处高处看街路、车流、人海的感觉。那是一种自我放大的感觉,仿佛一呼一吸间就可以将一切尽收眼底。
“我已经开始动笔了。”我的眼睛盯着咖啡杯中氤氲而出的一抹带着淡淡苦涩滋味的热气,似烟云一般缭绕在眼前。
“很好。”
这简洁而明快的回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别有意味地一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怪,明明是他找我写小说,现在我写了,他怎么能淡定如斯呢?
以沉默对抗沉闷或许是最好的方法。我收回目光,不看街路只看他。看他那雕刻着岁月痕迹的脸,看那双写着过去的双眼,看那忽而皱紧,忽而舒展的眉额。虽然他已年过不惑,但一股硬朗之气如天生恩赐般落在他眉额之间,所谓面有眉额,犹屋有檐宇,的确如此。谦谦君子的儒雅和大丈夫的锐气凸显得淋漓尽致。
一张脸,无论是愁容满面,还是云淡风轻,无疑都写着一个人的过去,或欢喜,或悲伤,或顺遂,或不易。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他明显感到了浑身不自在。
“没看什么。”我竟咯咯地笑了出来,像一场恶作剧成功后的欢喜。
“这么晚找我有事吧!”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瞬间收紧了脸上的表情,然后义正言辞地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依旧是简单的回答。
“洛一的死跟你有关系,对吗?”
“对。”
他的干脆利落出乎我的意料,“她为你而死,还是你害死了她。”我继续问。
“这两者间应该没什么区别。”这回换成他把头转向窗外。
“你觉得这样值得吗,为了一个已经过世的女孩。”我感觉自己的问题像是在往他的心尖上扎刀子,但我还是问了,不仅仅是因为好奇。他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将会影响到辛纬这个人在我小说中的定位。
“洛一为了我,去了另一个世界,这值得吗?”他突然看着我,眉心凝出一团只有我能看见的忧伤,昏黄的灯和我的影子投射进他的瞳仁,失去了光泽,他的眼前似乎蒙着一层淡灰色的薄雾,这层薄雾一点点转移进他的胸膛,将那颗时时刻刻惦念着洛一的心层层裹覆。
后来,辛纬告诉我,在他把洛一救出来后的整整三个昼夜的时间内,他陷入了无边的恐惧和焦虑中。他曾接诊过很多有轻生念头的青少年,但没有一个像洛一这般决绝。这也让他意识到了对于青少年的关注不应只停留在见招拆招似的病情诊断和心理疏导阶段,所以他决定,一定要帮助洛一,让这个走进了迷雾森林的女孩重新感受阳光的温暖。
十二年前的那一晚,他放了安雅滢的鸽子。十二年前的那一晚,他在医院看完洛一后,匆匆赶回电视台。当晚他在节目中,讲了一个“故事”。
距离节目结束还有二十分钟,他给自己留下了充分的讲故事时间。他冲着导播用手比了一个“ok”的手型,导播的手在导播台上轻轻一推,城市的上空立即被一种神秘的声音所笼罩。
辛纬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麦克的高度,开始为听众讲故事,“亲爱的听众们,你们听到着神秘而有力的声音了吗?这是一个16岁女孩的心跳声。就在昨天晚上,她的心脏在停跳了15分钟后,又重新有了律动。这就是生命了力量。她勇敢、坚强、无畏……你们听到她的心跳了吗……丫头,你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吗?”
是的,当晚躺在病床上的洛一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将缠着纱布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默然流泪。
辛纬向我讲述完的时候,深深沉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往事重提而伤感,也许是最后未能让洛一幸福地活在世界上而无奈。总之,他的双眼让我看到了一种情绪交织,矛盾难解的深沉。
咖啡凉却的时候,我们走出了咖啡厅。沿着马路,一路向北,不言不语。夜半清新的空气扑在脸上,倦意全消。远处的钟声敲了十二下,我笑着对她说:“新的一天,晚安。”然后径直走进了单元门。
我想那天晚上,他应该在楼下静默了许久才离去,他的确需要用时间去消解这孤寂的夜晚带给他的惆怅。
我躺在床上,想着我的16岁——那个绚烂的季节里,我坐在校园广播站的麦克前,读着青春激扬的文字。我走过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见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像洛一一样,牵动我心。
万籁俱寂中,我聆听到了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