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四章 兵府夜宴
入夜后，兵府不得任何人进出和接近，杨影和燕穆凌只能从旁绕道，后门进入。
外面看死气沉沉的泾阳兵府，推门进入，却发现里面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且，来往的众人都穿着便装，举手投足间，没有丝毫军人样子。
“今天有客人么？”杨影在忙碌的人群中发现了恩师的副官刘彦，拉住他问道。
“有啊有啊！大人物啊！帝都来的使团今晚要下榻在兵府衙门内。”刘彦说完这一句就端着盒子自顾忙活去了。
燕穆凌听后很吃惊，因为泾阳兵府原则上是不允许非军事人员进驻的。
杨影却很镇静。
因为这次来的，不仅全员都是军事人员，而且估计还肩负着某项重要的使命。
所以交付了马匹后，只管拉着小凌往三进中堂走去。
泾阳兵府是一处前后四进的大院，今天这个情况，恩师应该就在那里陪着客人。
“哎呦？这对儿小夫妻回来啦？要去哪里啊？”这调皮的语气和不正经的站姿，靠在柱子上的，正是泾阳兵府的重要人物——侯莫陈崇大哥。
说他是重要人物，因为在整个兵府，他的官职，排名第四；武功，排名第二；嘴皮子，排名第一……
倒不是因为言语巧妙，饱读诗书，而是因为：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管对与不对，往往把人心里的核心一语道破，兵府上下，基本上都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或无法应答过。
今天，他竟脱了战袍换上官袍，看来真的是来了很重要的客人。
没找到恩师，就先遇见了侯莫陈崇大哥，还真的是不顺。
“听说你们俩今天去学堂念书了？怎么样？好不好玩？”侯莫陈崇一脚蹬离柱子，走了过来。
“今天先生传授了许多，我们俩都受益匪浅。”燕穆凌赶快摆出很恭敬的样子，低头行礼回答。
因为小凌每次侯莫陈崇遇到，都不免会被狠狠戏谑一番，这次还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呢。
当然，杨影也满心提防。
而两人的心情也自然流露在脸上，侯莫陈崇盯着杨影那张绷展如城墙面孔，看着愣了半天。
“呃，杨影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子文人的酸臭味？”他嘲笑完杨影，转脸对燕穆凌说：“小凌你可要看紧了，儒学馆里的漂亮小姑娘可多了，小心他跟着别人的屁股跑了。”
可恶，没想到他又拿捏我和小凌的关系，天天来这手烦死了。
小凌被他说的面颊绯红，低头摆手道：“侯莫陈将军您误会了，我和影哥哥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杨影却斗志满满：“小凌你不用答他，真是的，不过是仗着年纪长了几岁，天天欺负晚辈，等我白猿刀法练成，管教你这兵府第二，地位不保！”
“哈哈哈，有志气，好啊！我等着那一天。不过呢，我劝你们俩现在还是赶快进去，好像有大人物在等着你们。”
听了这话，杨影和燕穆凌赶紧跟随侯莫陈崇进入中堂。
今天的中堂里，人坐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常，李虎统帅坐在大堂最上首，他的旁边，和他同席座谈的，就是今天上午在过街的使团队伍里见到的那位持节使者。
下面顺次是赵贵将军和恩师燕不回。
侯莫陈崇大哥站在中间说：“他们两个放学回来了。”说完就坐回到了赵贵将军的下首。
杨影和小凌，大厅正中抱拳立正，向三面行了三个标准的军礼。
“帅殿，诸位将军，我们回来了！”二人异口同声。
那使者很欣赏的看着二人笑了，李虎帅殿说：“影，小凌，不用客气，都是家人。”又转而对大家说。“今天的是个家宴，所有人都不要拘谨。坐，坐吧！”
“谢帅殿！”杨影小凌两人坐到了燕不回的下首。
燕不回顺手摸了摸两个人的头。
杨影发现自己正对面，侯莫陈崇大哥的下首，端坐的，正是今天上午队伍里马车上的那个紫衣女孩。
见面才看到，原来她不仅裙子是紫色的，连头发，都散发着淡淡的紫光。
真漂亮。
头上梳着牡丹髻，插着凤尾簪和琵琶钗，耳畔插着不知名的小花，似有幽香。额头明朗，眉目灵秀，明眸皓齿，顾盼神飞。额头上点着一点朱砂，如火焰心形状。如玉的人儿就像是九天下凡的仙女，珠圆玉润如池塘里的荷花。披着月牙色的披肩，穿着紫色立领的修身连衣裙，白色暗纹从领口直蔓延到大腿处的裙角，纹画的像是鸷鸟。
李虎大人看大家都坐好了，起身招呼大家：“今天这么热闹，大家都不要拘束，都是自己人。”
然后回头看了看使者，说：“可能大家还不太熟悉，互不认识，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
李虎大人是泾阳兵府的总统领，官居左丞大都督。生活中是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大叔，很喜欢给我和小凌带回些西域土产、瓜果蔬菜之类。但，一旦军事操练起来，或在行军打仗之中，就会变得格外严格。是一个清廉又治军严明的好领导。
不过，因为严苛，不知道是谁开的头，说李虎帅殿的走姿、坐姿、甚至长相，都和猴子有几分神似，尤其是他那从鬓角一路蔓延而下、又覆盖了面颊的胡子，再加上他两臂修长过膝，大伙儿就私底下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通臂猿”。
但被他本人知道后，却微笑着欣然接受了。
这样器量的人，还真不多见呢。
“这位就是今天抵达这里的洛阳使节，千牛卫将军侯莫陈顺。”李虎大人继续介绍的声音打断了杨影的思绪。
即使脱去白天所见的铠甲，使官大人依旧带着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场。他笑着点了点头。仔细看，眉宇间还真有几分像侯莫陈崇大哥，只是年长了些，外加多了一幅青皮胡子。真要说寻找特点的话，那就是眉头总皱着，压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接着介绍下面就坐的将领。
“伏波将军赵贵，蜘蛛将军燕不回。”对面的赵将军和身边的恩师一齐起身，献上威风飒爽的军礼。
“这个莽夫我就不用介绍了。”李虎笑着看侯莫陈崇大哥。
“哈哈哈不用介绍了，亲弟弟。”侯莫陈顺将军也笑。
“再下面就是年轻人了，偏将军杨影，裨将军燕穆凌，对面的这位小姐是……”李虎话还没说完。
“殿帅，请允许我自我介绍。”紫衣姑娘手抚胸口起身，得到李虎首肯后说道。“小女子侯莫陈舞，初来乍到，因才疏学浅，失礼之处还望见谅，今随家父侯莫陈顺来探望叔叔侯莫陈崇，会叨扰一段时日，希望大家能相互照顾，互相学习，好好相处。”嗓音清澈明透，犹如绕梁天籁。
片刻沉默后，众人一起鼓掌。
“哈哈哈，果然厉害，要不怎么年纪轻轻官拜少府。”李虎大人很是高兴。
燕穆凌在桌下偷偷拉扯杨影衣袖，面不改色，尽量控制唇形，轻声道：“少府是什么官职？比咱俩大么？”
还没等杨影回话，燕不回就学着小凌的样子说：“京官儿，专管铸钱和铁器。比你俩加一块儿都大。”
“可看上去年纪还没我们大呢，好厉害！”小凌很向往，眼睛里冒着星星。
“没什么了不起的……洛阳确实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杨影插嘴打断小凌的幻想。
“那他们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小凌果然被打断了，回头问道。
“可能一会就要说。”燕不回转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得意弟子。
“二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兵府必尽地主之谊。贺拔岳将军外出巡查，明日才能回来，就由我来代替他好好款待二位。”李虎说着招手，外面等候多时的仆从，手捧案板，献上美酒佳肴。
东海鱼鲛、西域牛羊、南疆蛇鹳、北陵虎熊，葡萄美酒，米酥松糕，柑桔青枣、西瓜石榴……
一时间谈笑风生，你来我往，觥筹交集，杯盏相击，氛围高涨，其乐融融。
——
“尔朱荣丞相现在还好吧？”李虎问道。
“好的很，现在山东地区的反叛已经平息，尔朱家羽翼丰满如日中天。尔朱荣丞相最喜欢到洛阳城外游猎。家人也是枝繁叶茂，据说今年的三月还意外的得了一件宝贝。”侯莫陈顺放下筷子。
“什么宝贝？”
“好像是长子尔朱菩提进献的，传说是能洞悉过去和未来的神眼。”
“还真有这种奇物？”
“那是，借着得了神物的契机，才派我来华山举行大典。”
“哦，尔朱天光和贺拔岳两位将军明天一定会按时前来的，请放心吧。兵府上下刚刚参加了讨伐万俟丑奴的战争，大家也都需要休息。”
“明日的华山大典，是为圣上还愿，百姓祈福。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儿啊！”侯莫陈顺显然有点醉了，也就开始话多了。“除了贺拔岳将军，侯莫陈悦和李虎将军以及兵府的上下也一并前往吧！”
“那是当然。最近关中也是不太太平。不过现在好一点了。明天一定明天一定。”李虎举起酒杯向侯莫陈顺敬酒，很可能也是有点醉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意思是表达到了。
下首侯莫陈舞在席间，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杨影。
杨影只能转移视线，尽力躲避，不去看她。而这，勾起了燕穆凌的不满。
“看什么看，没见过男的么？”小凌不高兴的嘀咕，举杯自饮一大口。
杨影抬手：“你少喝点，你没听上面说么？明天要去参加大典。”
“切……”燕穆凌白了对面侯莫陈舞一眼，又灌一口。“我喜欢你管我……”
“好了好了别闹了，过几天估计他们就回洛阳了。”杨影偷偷在桌下摆手。
“你怕对面的美女看到和我的小动作？”燕穆凌好像也醉了。“我比她强多了！”
说话间，燕穆凌扎起头发，起身行礼：“启禀殿帅，所部裨将军燕穆凌愿舞剑助兴！”
李虎看看左右，大家都饶有兴趣，便笑答：“好啊！”
小凌接刘彦抛过来的佩剑，移步大厅中央，标标准准，再次抱拳献上一个军礼。
鼓声咚咚，编钟呤鸣，一声龙吟，宝剑出鞘，燕穆凌腾空而起，回旋反转，左右逢源，进退自如。
凌厉的眼神，矫健的身姿，如手中的寒霜一样，初露锋芒。
却不能掩盖她温弱的肌肤，圆润的脸庞，玲珑的曲线和悦耳的喝声。
小凌所舞，正是著名的“武王战牧野”。
银光勾划出优美的弧线，青锋破空呼呼作响。
一曲舞罢，小凌微微喘息，香汗淋淋。
“好！”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全场都啧啧称赞，齐声鼓掌。
全场气氛高涨，大家有说有笑，都很喜欢刚才的节目。
甚至有不少不认识的人在左右窃窃私语，打听小凌。
小凌偷偷回头看杨影反应，又瞥了一眼侯莫陈舞示威。然后向主座和左右施礼，将宝剑交给上前的护卫，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刚坐下就忍不住仰着脸对杨影说：“怎么样？好看吧？我很厉害吧？”
杨影只是暗促着将小凌的酒倒进自己杯中，偷偷命人换了一杯温水，摆在她面前。
就在这时，杨影无意间看到侯莫陈舞对他眨眨眼睛笑了一笑。
随后侯莫陈舞起身说道：“感谢刚才小燕子将军的剑舞。今天泾阳兵府内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小女不才，也愿献舞一支，以助雅兴。”
“好啊好啊！早听说我侄女的舞技名冠京城，没想到能在这里一饱眼福！”侯莫陈崇好像也喝的有点了。
现在全席面上，估计只有燕不回和杨影两个人还没喝够吧。
侯莫陈舞走到大厅中央，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燕穆凌轻哼了一声，故意别过头去。
鼓声响起，铃铛轻鸣，小舞褪去短披肩，露出雪白莲藕般的手臂，张开怀抱，随着节奏旋转跳跃，皮靴踢踏做声，她就像在镜湖上起伏的大雁。
三弦、金钟、古琴师傅也相互交换一下眼神，一齐动手奏乐。
她的舞并不是那种依靠服装华丽和装扮特别而吸人眼球的大流，相反，是借助了她曼妙的身姿和稍显丰满却不失曲线的身材特点，建立在鲜卑族传统舞蹈的基础和功底上，加入了西域胡旋和南疆苗舞元素，所形成的一种更新的、更独到的、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舞蹈。
恍如落英缤纷间，如梦似幻。
宾客皆咋舌惊讶、众人流连忘返。
恩师燕不回端着酒杯心潮澎湃，像是想起了许多往昔经历，一时兴起想到自己的大徒弟也精通音律，便连续拍打杨影大腿，指了指他的怀中。
杨影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羌笛放在唇边。
伴随着音乐，羌笛声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犹若梦回秦汉，马蹄声声雄关如铁，恍惚秦皇汉武，开疆扩土的最初。
乐声和鸣，如同壮丽星空照耀关外的群山峻岭。
带领在座各位的思绪，回到了每个人，那因为渴望和梦想，勇敢踏出家门的时刻。
月光之下月牙泉边，万里戈壁万里风沙。
耳畔仿佛听到了河西走廊上传来驼铃声声；
还有鼓声阵阵，人喊马嘶，刀剑出鞘，霹雳弦惊。
天下广阔的不可思议，抱负和志气扑面而来，世事的起伏和人间的喜怒哀乐就这样被一颗一颗镶嵌在了整个乐谱中。
伴随着侯莫陈舞的动作，每个人仿佛都回到了，起兵的当初。
那是最艰难的岁月：身负雪、口寒冰，省下饷粮换马草，鼓风起高炉，镰锄铸刀枪；盾抵锅，鞍为枕，一身军装穿四季，斗篷挡雷雨，篝火烤草鱼。
在场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就连小凌也哭出声来。
是的，自皇室倾斜、陈庆之北伐、六镇叛乱、河阴之变，在座的每个人的命运，都或多或少的和整个时代的动荡息息相关。或被扭曲，或被改变，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迷茫和无奈，也有各自的执着和坚持。
就算是再过两千年，后人也一定能够收获相同的感受，与今人彼此相互理解。
旋律在杨影最后的笛声中停止，侯莫陈舞也深深弯腰鞠躬。
但所有人的思绪，还借着美酒的清香，在遥远的过去和未来、广阔的关中和西域游荡徘徊。
“真的是好曲子好舞蹈啊……”侯莫陈崇最先开口。“今天能来真的是太好了，感谢感谢……”
大殿上，猛然响起如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和喝彩。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起身只为这出色的演绎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