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八章 乌鸦返巢
乌鸦在暗夜中,冒雨驱马赶到潼关。
时间尚早,还未通关,乌鸦就找了一家靠近关口的小旅馆,猛敲门板。
“店家!店家!我是独行的过客,大雨中迷失方向,恳请店家行个方便!”
等了许久,无人回应。
乌鸦又敲门重复一次。
又过了片刻,二楼房角有火光亮起。
听到木头板子摇动的吱扭声,门上的小视窗打开。
“谁谁谁啊!”一双不耐烦的眼睛。
“店家,你看就我一个人。”乌鸦忙说。“雨这么大,让我进去吧!”
“这么晚了……”
“我只住一晚,店家放心!”乌鸦怕对方送客。
“就你一个人?”
“还有一匹马……”
“唉,真麻烦……”对方抱怨着,取下了门板……
乌鸦忙作揖,将手中马缰交给店家,走了进去。
“那你的店钱也不能少……”
“那是那是……”乌鸦先进了大堂找张桌子坐下。
店家牵马出去后,昏暗的客栈又安静了下来。
门外飘扑大雨,就像天地间的珠帘。望着景物,乌鸦不禁眼眶湿润,陷入深深自责。
是我制定了“关中崩溃”计划,获得了主公的认可,经过十五天的准备,大伙儿欢声笑语离开晋阳,梦想着功成名就,获得许诺的升迁,渴求着庆功宴席上的美酒和美人……
可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到底是哪里不对?
李晓明、徐鹏、商誉、刘大海,刘大福、李舒、王贵……
我能喊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大家最终竟然是为了掩护我逃离而牺牲的……
这计划太失败了!
太失败了!
乌鸦猛砸自己的大腿。
泪水竟控制不住,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油灯微弱,店家回来了,看到乌鸦的样子,很疑惑。
乌鸦忙擦了一下眼睛:“是雨水……”
“是啊!是雨水……天有雨雪风霜,人有旦夕祸福。世间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小伙子你还年轻……”店家佝偻着走进柜台,又取出一盏旧油灯,提在手上。“年轻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乌鸦知道这是要带他去下榻的房间,起身乖乖跟上。
“孩子你是做什么的?”
“卖主意的……”
两人的脚步,一前一后,踏响在吱呀呀的木楼梯上。
“袍子上有太极八卦,是算命么?现在的生意我已经是不懂了,不过看你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受苦人。孩子,鼓起信心。别看我这样的,当年我可是在长安城里开大酒楼的。”乌鸦抬头看,店家的背影在摇晃的油灯下却莫名高大。“一夜之间,全没了,一点不剩。有粮有兵的老爷们是怎么想的我是不懂,但打来打去能打出什么呢?”
乌鸦看着老人的背影,听着他说话,竟发现感觉是如此熟悉。
就像那时先生的样子!
先生!
那一瞬间,乌鸦仿佛回到了,自己还跟着先生求学的那些岁月。
无数个夜晚,先生也是这样,举着油灯走在他的前面,沿着雨花石铺成的林间小路,师徒两人一起漫步在鬼谷的深处。
“苟得富贵焉忘本,不忘天下救黎民。所学平生皆为土,只留青史一姓名。”
想起先生的教诲,乌鸦突然无法抑制,大哭起来。
我辜负了您,辜负了主公和同僚的期待,辜负了大家的信任,亏得所有人都坚信着我,甚至把命都交在我的手里……
太失败了!
我……
我……
太失败了……
店家停下脚步,只是静静的看他哭泣。
哭声,窗外的雨声。
点点滴滴,在昏暗摇晃的火光下。
直到天明……
——
“死老头子!厨房外挂的粗布衫和围裙哪儿去了?”胖大婶对着窗户大声骂。“能不能上点心!啥也做不成!”
“好好好……等我收完房间……”老店家慢慢走上阁楼,敲响木门。“小伙子,该起床了,热水已经烧好了。”
没有回应。
“小伙子,这都已经天亮了。”老店家又敲了敲门,还是无人应,门没锁,便小心推门进去。
房间整齐干净,空空如也,就像昨晚做了一场梦一般,没有来过一位穿着阴阳道袍的年轻人。
唯有桌上一个沉甸甸装满铜钱的袋子,和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述说着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心怀天下,而在不远的将来也必将名扬天下的军师。
“老伴儿!你快让孔秀才过来,帮看看这写的啥啊!”老店家拿起钱袋和纸条跑了出去。
风吹过,纸条展开:
“相逢是缘,多谢指点。留下店钱和衣服的钱。司马玦敬上”
——
乌鸦骑马向晋阳飞奔。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渡过黄河。
穿上浑身猪油的围裙果然很轻易就混出了潼关。
风在耳畔拂过,雨后的空气,夹着泥土和草木的芳香,吸入心肺,格外清爽。
现在他的脑中,如明镜晴朗:
“夺取关中并没有错,但方法不对。第一个目标应该是邺城!先统一三晋地区;之后包围帝都洛阳挟持皇帝,彻底控制山东地区全境;降服荆襄,拉拢北胡西羌,扼取关中;最后倾中原之力,攻陷江南,统一天下!”
昨夜的雨中,乌鸦在窗前坐到了天蒙蒙亮。
对,控制关中并不是目的,虽然现在贺拔岳实力强劲,但只是统一天下的踏板而已。
关中势力交错复杂,有的是机会用内奸刺杀贺拔岳;
主公应先倾高氏全力,根灭尔朱家势力!
乌鸦想到这里,又狠狠抽了马一鞭子。
“架架!”
——
晋阳城,南门。
本应该热烈欢庆的场面,确实一片悲伤和狐疑的气氛。
夹道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单枪匹马回来的乌鸦指指点点。
乌鸦一个人,牵着马,一步一步走在干净的大街上。
“我的儿子呢?”人群中冲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把拉住乌鸦的衣领。
乌鸦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你个混蛋!骗子!说可以获得赏金,封官拜爵……你个混蛋……还给我……把儿子还给我!”老太太哽咽这跪倒在大路中间。
乌鸦也跟着跪在地上。
人群也骚动起来,愤怒的情绪持续酝酿发酵,就像暴雨之前阴沉的天空。
突然乌鸦大喊一声:“李大福!”重重一个响头磕下。
这一幕,如同一道闪电,震惊了所有在场的人。
紧接着,“徐鹏!”一个响头;“贾金贵!”一个响头;“汪平!”一个响头……
安安静静,只有一声一声撞击和一个一个名字。
整整五十二个名字,乌鸦一个不剩的报了出来,磕了五十二个响头,鲜血直流。
人群都围了上来,有人想要把乌鸦扶起来。
可乌鸦却跪着,面朝下想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完:
“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死去的兄弟。但若想平定乱世,唯有投身乱世;想不再有战事,唯有参与战事。将来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还会继续!”乌鸦扬天长啸。“包括我,也终有一天会死在战场上!为国捐躯,换家人富贵平安,人的死,是有价值的!”
悲壮的哭泣声,就像是在倾诉,就像是在发泄。没有一个人离开,也没有一个人上前。一座晋阳城,都陷入缅怀壮烈的哀伤和爆发中。
活着做贡献,死的有价值!
帝王之资,统一之业,由此伊始!
“哦!乌鸦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人群外传来一个稚嫩却沉稳的声音,来自一个围在卫兵中间,骑在马上的十岁孩子。菱形花纹绣牡丹,毡帽毡袍毡靴。身旁跟着段荣将军。
人群看到后立刻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主公……”乌鸦还是跪着。
“回去详细说吧!上马!”孩子只下了命令,就调头要离去。
“遵命!”乌鸦表现的很是恭敬。
主仆三人裹挟在兵马中,渐行渐远。
这个孩子,叫高澄。
丞相高欢长子。
——
只是普通寻常的厅堂,坐着四个前来参加宴会的幕僚,大家官职都不高,也就不分什么尊次了,全按年纪大小跪坐排列。
正座上坐的,却是年龄最小的高澄,年仅十岁。
下面左手坐着姨夫段荣和斛律光,右手坐着崔暹和乌鸦。
因为是家宴,所以也不需要排场,没有美女作陪,也没有丝竹舞蹈。只有几个普通的乐师,在用几件简单的乐器,演奏着充满河西走廊和西域风情的歌曲。
上菜的侍从们也是极为朴素,都葛袍圆帽,庄重的端着食案,来往送菜。
高澄先开口说:“我最爱吃鱼,今天请大家过来,是为品尝新鲜的黄河鲤鱼。”
四个人都举杯感谢。
果然,每人面前除了有美味佳肴和时鲜瓜果,都有一盘红烧鲤鱼。
坐在末席的乌鸦心中很忐忑:自从回来,高澄,作为主公还没有向他询问丝毫行动的内容和结果,仿佛一切都一如往日。
这样反而让乌鸦心里更加不安。
但,大家都是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和反常。
席间,还有说有笑很热闹,席后,还分成两队玩投壶。
直玩到入夜,大家才各自送别,依次散去。
乌鸦只能等。
最后,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段荣大人。
在庭院里,高澄和乌鸦二人静静的注视着大门关闭。
下人们开始忙碌着收拾厅堂和院子。
乌鸦还是不敢说话,在等高澄质问。
可高澄却出神地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和闪烁的群星。
良久,高澄只开口说了一句:“这一场场雨下过,天气也该渐渐转凉了……”
乌鸦回答:“是啊!入秋应添加衣物。”
“这个放心,这是下人们的工作。”高澄张开双臂展示着自己的新衣服。“看我已经穿上毡袍了。”
“是的主公,早晚天凉。”
“都牺牲了么?”
乌鸦一愣。
“除你之外的全员都牺牲了么?”
乌鸦吓得忙准备跪倒在地,反被高澄扶住。并摆手摒退了所有的下人。
“我并不怀疑你的忠诚,说句不要脸的话,毕竟我手上有重要的人质。我只是想知道,牺牲,换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么?”高澄不再看天,而是认真的看着乌鸦的脸。
“首先,我们实力太弱,直接插手关中事务是不可行的;其次,夺取有铸币技术的侯莫陈舞,怕是泾阳兵府横在中间,难上加难。”
“也就是说关中崩溃计划本身就不可行喽?”
“是的,关中实力太盛,我们无能为力……”
“我想,你能获得的,应该不止只有这些吧?”高澄开始在不算大的庭院里漫步,在月光下,一草一木都显得冰冷却又美艳。
“远交近攻,其实我们能做的工作,就在我们手边。”乌鸦紧紧的跟在自己主人身后。“我们应该先着眼于晋阳和邺城,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想在尔朱荣的势力范围内分割地盘?”高澄难以置信的看着乌鸦。“而且还包括人家的权力中心邺城?你可知道那邺城,城有多高,池有多深么?”
“在下知道……”乌鸦恭恭敬敬的奉上一块龟甲。“这是对尔朱荣丞相命数的占卜结果。”
高澄借着月光仔细看了龟甲上的裂痕的方向位置,以及停止的地方,抬头问:“没有出错?”
“在下连续三天,占卜三次,结果一样。”
“这可有点意思了……”高澄若有所思。“父亲知道这件事儿么?”
“目前,除了你我,我谁都没说。”
“哦,暂时谁也不要说。”
“所以,关键就在十月和十一月之间?”
“是变数的起始之处,后续的行动同样重要。”乌鸦顺着说。
“这可是要出天大的事儿啊……”高澄把玩着手里的龟甲。
“高家正好借此机会脱离尔朱集团,反客为主。”乌鸦接着说。“而所需要的三枚棋子,已经凑齐了。”
“哦?”高澄很感兴趣。
“这次吸取上次失败的经验,我的原则是:坚决不脏了自己的手。”乌鸦说道。“借信都勇将高敖曹之力,划分地盘;借牙门校尉卢多之力,诛灭尔朱;借侯莫陈悦之力,除掉贺拔岳。”
“嗯……”高澄想了想。“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
“是的……”
“好!”高澄脸上全是与年龄不相符的认真。“你立刻写信给关中侯莫陈悦;让斛律光去趟洛阳地牢见见卢多,而我,将亲自前往信都,面见高敖曹。”
“属下陪主公一起去吧……”乌鸦说。“反正我没有官职,只是一个幕僚,将来也不会写入史册。”
“也好,这样来看,如果真如你所言,进行的顺利的话,就再也不需要招募死士整天小打小闹了……”高澄好像很高兴。“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么?”
“还有一点,虽然不太确定,但还是希望能够向您汇报一下……”乌鸦忽然严肃认真的低头行礼。
“说吧!”高澄觉得天气有点凉,打算带乌鸦回屋里,就往回走。
“关中地区好像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高澄回头看他。“什么意思直说……”
“这次行动中,我们是被一个少年将军单枪匹马制止,最终全军覆没的。”乌鸦仿佛陷入了回忆。“虽然大雨阻碍视线,影响了军令的正常传达,功不可没,但仅凭一人之力击杀五十二人……怎么想也还是觉得可怕。他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那战斗的身影可能将是我一生的噩梦。”
“单枪匹马破坏你布置了半个月的计划?一个人对抗五十余人?”高澄好像很感兴趣。
“是,年龄不会超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高澄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厉害啊?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从没有见过,证明并不是什么著名的将领,而且年纪还没我大。”
“有点意思……”高澄摸着自己的下巴。“还发现了什么?”
“通过这次对抗中的种种线索,发现可能泾阳兵府内,有人故意潜藏了一批实力超群的后起之秀。我隐约感觉到关中的水下应该藏着一个势力庞大的组织。”乌鸦边想边说。“而且这个组织应该有他们的明确目的,很可能我们的计划已经晚了一步。”
“什么意思?”高澄绕过中堂打算回房。
“主公你看,我的行动目标是侯莫陈舞,希望能获取她手中的铸币技术。但对方竟然发动整个兵府的力量,来对抗土匪流寇,这至少说明泾阳兵府背后有人,企图将经济与军事这两种本不相干的力量统合起来。也就是说:关中的后台里至少有像我一样,有大逆不道想法的人存在。”乌鸦跟随讲话。
“嗯……对……话说,会使用伏火术的流寇,你也是谦虚。”高澄想笑。
“要不是因为目标比原计划提前一天进入兵府内,我原本也是不想用的。至少据我所知,现今的诸子百家已大不如以往,精通经济同时能调动军队的能人和弟子已经不多了。”
“那可不可能是因为你事情搞得太大,而触发了对方的应对机制?”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但那个少年将军的行为,并不是标准的军事行动,而更像是游侠行为或者……”
“或者?”
“或者放出笼子的试验品。”乌鸦不知道自己的措辞能不能精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对长安城的破坏如何?”
“炸毁了东门。”
“对泾阳兵府呢?”
“摧毁了一角。”
“对咸阳宫呢?”
“秋毫未犯。”
“紫泉宫的贺拔岳什么反应?”
“还没有反应……”
“哦……”高澄长出一口气。“那还好……就这样吧……”
“主公。”乌鸦觉得自己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儿需要汇报。
“说吧……”
“我希望您能从我的食禄中扣除二百六十两白银,抚恤死去部下的家属。”
“你哪有这么多食禄?”高澄微笑着,只留下一个回房间的背影。“从我的食禄里扣吧……”
空余高澄年轻气盛的侧脸,房间门随后关闭了。
乌鸦恭敬的立于台阶之下,对着房门抬手鞠了一躬。也转身离去。
唯有秋风瑟瑟,庭院依旧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