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月影之舞
刚刚在白马寺外发完粥的小推车,破旧、零落,缓缓行驶在空阔寂寥的京城街道上。
一个面容柔美的女孩,斜靠在车轩旁,喘息休息。
这个穿橘色长裙的姑娘,独孤纱罗,是现在守卫着洛阳城的执金吾统领独孤如愿的次女。
可虽这么说,她却并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在别人眼中,他也许真的是一个临危授命的大将军,是个大好人。
可是在她眼中,他从来不曾管过自己,也从没真正关心过妈妈和姐姐。
记忆中,此生唯一管过她一次,就是把她和当时刚升迁京官儿,举家搬进洛阳,准备定居下来的弘农杨家,指腹为婚,约定结成儿女亲家。
是啊,就因为人家是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的杨家,就这样轻易的,替她许下了终身大事。
太差劲了。
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弘农杨家可不得了,据说,存在着真正的“杨氏血脉”呢!
只要是宗派正统的杨家男人,就天生拥有某种特殊才能,并可以通过生育,将这种特殊天赋,连带着积累下的经验和知识,直接传承给自己的儿子,在子代成长到一定年龄的时候,或因为学习和积累,或因为外界刺激,而被激活,从而爆发。
代代相传,越来越强。
或是因为配偶的原因和孩子自身经历,而发生一些变化和转移,但依然是高于常人的天资和才干。
因此,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妈妈和姐姐的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一家都在打“杨氏血脉”的主意。
就这样一个投机倒把的人,竟然是我的爸爸!真可惜了那张天下无双的俊美的脸!
真的是太差劲了!
所以我也不会听他的,我会按照我的内心行为,自己从容的作出决定,并且从容的承担产生的结果。
大家都说我叛逆、说我不孝顺。
没关系,反正我早晚都会离开这个家的……
可是,“六镇起义”却爆发了……
就这样无缘无故、毫无征兆的爆发了……
人民像愤怒的洪水、,像发狂的野兽,肆意冲击和席卷了整个国家的根基。
杨家也一夜之间,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直到今日我依然说不出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如红莲般的业火,映照在年幼的我灵魂深处……
家破人亡……
第二天官府前来整理废墟残骸的时候,人丁繁盛的硕大杨家已是空无一人了……
今日的杨家老宅,早已变成了无数茶余饭后谈资中的“鬼宅”和孩子们打闹玩耍的地方……
而,这一切,大家都说:是我带来的厄运……
因为曾经我的婚约。
结果,早已错过国家规定的适婚年龄,身为执金吾的掌上明珠,硕大的洛阳城,竟然没有一家敢前来上门提亲。
虽然没人说什么,可大家看我的眼神,早就变的,像见到了异类。
——
今天,是要给孩子们送新衣服和水果蔬菜的日子。
“卢叔,不要着急,您慢点……”我撩起马车窗户上的帘子,对赶马的管家说。
“二小姐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还行。”驾车的卢叔是我家的老管家,也是家里除了妈妈和姐姐最疼我最宠我的人。
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昏暗寥落的街道上。车外还跟着四个护卫、一个随从和四个丫鬟。
要打仗了,洛阳早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变得家家闭户、户户关灯。
有钱有势的,早就举家搬迁、或携款潜逃了,剩下的,都是战战兢兢的小老百姓。
马车依然前行,达到了孤儿院。
院门上,挑着一对淡黄色的灯笼,下面站着一群孩子。
这是一家我用自己的私房钱偷偷供养起来的小院儿,里面有九个孩子,一个女孩儿稍微大点,十二岁,其余的全都在八岁到五岁间。
“停车!”
纱罗抱起车上自己心爱的焦尾琴,趁身边人不备,自己跳下车来。
“小姐!”“小姐!”所有人都是一片惊呼,乱作一团。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可是更开心的是那群早就等候在院子门口的的孩子们,他们一看见马车停下就立即冲了上来,大大小小,把独孤纱罗紧紧包围。
独孤纱罗回头一个温柔的笑容:“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今晚我就不回去了。”
“小姐,那怎么能?我没法交代啊……”卢叔把马车交给随从,走过来说。看来车夫的确是这群下人中地位最高的。
“没事,卢叔,您放心吧……”独孤纱罗轻轻用指尖抚了一下耳边头发。
“那……我们下人都留下伺候吧……反正不能把您一个人扔下。”卢叔知道这对父女的关系,无奈的摇摇头,可下人也有下人的规矩,只能如此,回头。“你个几个,快把东西搬进去!”
“真谢谢您了卢叔!”纱罗开心的笑了,拉起身边一个小姑娘的手手,在一堆孩子的簇拥下,走向院子里一个简陋残破的房子……
唉……有您这一句话,我们这群做下人的也都啥也不说了。只要您没事儿,回府后是打是骂,我这把老骨头一人担着!
“姐姐姐姐!独眼龙大哥哥今天不来了么?”孩子总是敏感的,一个小瘦猴子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独孤纱罗抬起头,望着远处若有所思,黑暗中,有一座矗立在高大城墙上的城楼。“一定没事的……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们两个人都会回来的……”
“嗯!独眼龙哥哥那么厉害!一定没问题的!~”另一个小姑娘一脸稚气。
对!他一身本领,怎么可能有问题?独孤纱罗突然好像回过神来:“有没有人想听姐姐弹琴唱歌的?”
“想~~~”孩子们异口同声,之间还杂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嗓音,和一个慢半拍的。
“好!那我们先吃饭,然后一边唱歌一边等鹰眼哥哥回来好么?”
“好~~~”孩子们还是异口同声,之间也还间杂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嗓音,和一个依旧慢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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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影知道自己还在战斗,但外面是什么情况,完全不清楚。
暗黑的灵魂世界,就好像什么都没有。
宁静的抬起头,看着茫茫的宇宙。
何为我所欲?何为我所求?
在万千纷繁的尽头,哪一个是出口?
铁笼外,纵横无数枷桎锁链……
原来我已经出不去了么?
“喂喂镜中人,有能听见吧?”杨影想说几句。“怎么样?新刀用的还顺手吧?”
“哈哈哈?”嘲讽似得冷笑。“每天屁颠屁颠的跟在母蜘蛛身后,我还以为你更喜欢用剑呢?”
杨影低头笑笑,不仅回想起了师父练习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还回忆起了宇文护挥剑时的样子。
“你在回忆么?”镜中人浮现在铁笼外。“你好像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什么?”
“你的过去。”
“我没有记忆。”杨影皱起眉头。“对于曾经,我只有些许零星的碎片。”
“那家人呢?”
杨影边出气边摇头:“师父待我如亲生,小凌当我是哥哥。此外,梦中经常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我不太确定……只记得熊熊大火中犬牙交错,我差点死了。”
“……”镜中人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我总觉得,我的过去就像是被什么人刻意覆盖上了一层迷雾,让我看不清楚。”
“那你还真是幸运。”镜中人一脸不屑,就像在看一个智障。“我可是没日没夜的被回忆折腾的翻来覆去。我有时就在想啊:要是能忘记该有多好啊!就像你一样。”
杨影无奈的笑了笑,扭头不再看他。
“哼……”镜中人轻哼一声,渐渐消散。
此生可惜……
我仰首靠坐在铁笼上,苦笑叹息……
让玄月刺痛我的梦境,遥想起些许不算久远的回忆:
——
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师傅的看护下,独自完成作战任务:
追击万俟丑奴。
我被迫激发了“魔王状态”,隔江击杀了数十人……
可在敌人被吓跑后,我却难以从状态中恢复。几乎伤害到燕穆凌。
老师得到消息后骑着宝马“剧毒”奔驰千里赶来,与我苦战了半个时辰,最终还是发动了“八剑齐飞”,化为蜘蛛,将我死死钉在地上,才阻止了我……
“老实听着,你已经学习并触发了一种新的战斗方式,你将渐渐被臆想现实、幻视幻听甚至被动体验所控制,继而逐步解放灵魂深处的战斗本能,那就是你作为一个生物的原始兽性。理智和本能相比其而言实在太过渺小,你的意识最终将迷失在如海洋一般的精神世界里,终有一天,将永远无法回来。如果,你想有效地控制‘魔王模式’,并保有理智,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打破‘异心同体’,将两种不同的心境,相互融合,死死保持住灵魂里,最为珍贵的‘人性’,打破心牢,回归躯体,再进一步,才能进入,被称为‘贤者模式’的领域。”燕不回用八把刀剑将狂暴挣扎的杨影,死死钉在地面上。“听我说完!全爆发模式并不是什么绝活儿,相反,还会侵蚀你的身体和意志,只有在‘贤者模式’下,才会根据你的性格和战斗风格,获得最适合你的绝招。”
但是,怎样才能进入贤者模式呢……
——
即使在斛律光带着众人包围和攻击下,杨影也目闪红光,身手利落,刀剑乱舞,不落下风。
仰天长啸,怒吼横贯渐渐泛黄的天空。
一池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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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霞光……
陪孩子们一起吃过晚饭后,独孤纱罗开心的笑着,引领着大家到院里的小池塘边做游戏。
青石围成的小小池塘,小石桥横卧波上,田田的莲叶间,荷花几处粉与白,蛙声恬,蜻蜓飞。
每个孩子都举着一只小小的红灯笼,里面点着一根短短的小烛。
“想不想听姐姐唱歌啊?”
“想~~!”这次回答的倒是很整齐。
“好……”纱罗褪下橘色长裙,露出翠色的抹胸、碧绿的短裤和雪白的修腿,转身竖起古琴,拨动琴弦。
宁静的声音像是跃出木器,汇入池塘的浅水中,叮叮咚咚像雨落叶面,滚动水珠,指尖流淌出时间的曾经和往事的呼吸。
月华撒,乌发扬,朱唇启,皓齿叩。
婉转动听,歌声悠扬:
孤暮织霞锦,绿阶芳草晴。
古道迟风瘦,人语雁归林。
琴棋对灯引,书画月满茗。
起舞溪泞心,与君别西亭,
熏风吹,今古千载谁人醉?
我独悲,鞍马一去流苏垂。
泪珠碎,此情今生何处追?
遥无期,云山飘渺几时回?
遗我北山薇,赠君南浦草。
辞去几经年,夕阳照甬道。
冷衾望如许,不如归途早。
空知离弦愁,恩断忆君好。
记往昔,急旋慢转君低吟。
到如今,重唱此曲成自泣。
空余忆,良辰美景多可惜。
荷叶雨,缕缕青丝只为你。
——
星光天,无数红灯笼,随风扬起,飘行空中;独起舞,怀抱古琴,水波漾星,轻踮浮萍;缺角荷叶,锦鲤跃白莲,只为你,旋转在天际……
——
歌声好像飘荡在天空中,传出很远很远……
夕阳畔,千仞城楼檐上,草叶转,二郎腿,面盖斗笠,一人佯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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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
晋阳军前敌指挥阵营。
前后走出两人。
“这不正是孤梦寐以求的舞台吗?”高澄张开双臂,面对帝都洛阳的高墙,站立在二十万大军之上。
“知晓了您的野心,并将其化作微臣的理想,这就是在下,站在这里的理由……”乌鸦扶了一下帽子,展开地图,拿出判官笔。“准备开始攻城吧!我们的时间不多……”
歌声传来,两人都凝固一般,安静的聆听。
高澄还不自觉的用手指随着旋律,轻扣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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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牢笼中的杨影,朦朦胧胧,几乎欲睡。
天际却悠悠传来悦耳的歌声……
唤醒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这是……好熟悉的感觉……”他睁开双眼。“我一定在那里听过……”
可记忆,好像曾受过沉重的打击,剧烈头痛间,什么也想不起……
只记得我一人,废墟里,独自逆行在婆娑人间……
我是谁?
曾经我在哪里?
是谁造成这一切?
我想知道。
——
又是一年春……
花海。
又是一年夏……
星空。
又是一年秋……
落叶。
又是一年冬……
冰雪。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一直不变的是……
……
不管世事如何发展、世界如何变迁——
唯一不变的是:
……
——
杨影嘴角浮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我明白了……
原来,人穷尽一生所追求之物,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哈哈哈……
我会心大笑。
原来是这样啊……
天边的歌声击穿了黑暗的世界,伴着破碎的声音,一缕缕雪白的光华洒落进我的心房……
我双手抓住铁笼的栏杆,用尽力量分开!
天边的歌声射进了黑暗的牢笼,伴着破碎的声音,一缕缕雪白的光华洒落进我的灵魂……
我用尽全身力量脱离了囚禁!
等我回到兵府后,我一定会告诉所有人知道:
“勇敢追逐自由”,才是最珍贵的。
——
魔王杨影一拳打飞了斛律光之后,突然抱着头就地打滚起来。扯起沙哑的喉咙,难得地说话:“你个残废……竟然敢……竟然能够……可恶啊!”
摇摇晃晃重新站立起来。周围所有人惊奇发现,鸣鸿刀正渐渐开裂……
一声破裂!无数金属碎片飞散,露出其中修长苗条的藏青色刀身……
这才是真正的鸣鸿刀么?
杨影脸上的戾气也渐渐退散,双眼也恢复了本色……
杀气消失不见,笑容也重回……
嘈杂的世界,纷乱的战场,在这一瞬间突然安静下来——
杨影的嘴角,含笑轻动:
——
“贤者模式:月影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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