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执剑话当年 龟蛇遗诫命
造化总是弄人呐!
即使是当最终事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时,回首往事,骆观心中也依旧无法断定,当初师弟张扬突然闯入夕雾山一事,对天下与苍生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谁又能预料得到呢?当初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举动,到最后,会演化成如今这样一个足以让风云变幻,搅动天地为之变色的结果。
枯城,好似一个疯狂渴望吸食着血肉的漩涡,毫不留情将他们每一个人都席卷进去,吞噬进来。
无人能置身事外!
时日已久了,但当骆观将要向张扬寄出最后的那一封信之时,他总会想起那两位尊长与他倾心交谈的,两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尽管两者大相径庭。
那时,阳光还正好,清风也拂面。
不过现在的骆观,正身处一大宅子之中,端坐于一红木椅子上,回想起第一个下午。
那大概是七年前的事了吧……
地处新陵道南部的白龟岭虽称不上名山大川,雄岳高山,只是一座看似平平无奇,郁郁葱葱的小山头。
但先贤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白龟岭作为白门从始至终之所在,已有近三百年之久,也因此次分封从此并入盛安帝之先父,先帝平世王一脉的统辖之下。
以白门之显赫声名,此山反倒得了些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堪称人间圣境的赞誉。
此地素来寂静平和,但连日来却是惊鸟纷纷,林间野兽也是胆战心惊,四处逃窜。
原来是白门弟子最近比试连连,不时搞出些石破天惊的响动,也怪不得鸟雀野兽不得安宁。
白龟岭山脚处有一片较为平坦的空地,唤做白蛇台,是白门弟子常常练功比试之处。
白门尚玄武,玄武乃北方灵兽,形如龟蛇,属水好雪,因而白门以白色为尊,驻地亦是处处以龟蛇命名,以示崇敬。
于白蛇台之上,两位身着白袍的一男一女手持木剑激战正酣,周边同样身穿白袍之人围坐了一圈又一圈。
虽是木剑,但挥舞起来照样虎虎生风,十分刚猛,响亮的“嗒嗒”的剑身碰撞声不断作响。
如此精彩的激斗,围坐着的众人却大多心不在焉,除了几个看起来泰然自若,安之若素,或是在闭目养神的之外,其余人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日头当空已多时,师父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来?”“就是,就是啊……”
“不对劲啊,咱师父一向守时自律,今天怎么一反常态迟迟不到呢?”
“可能有要紧事也不奇怪……”
“师父若不在旁看着,我等在此尽力比试又有何用?
“哟,没想到你这小子也痴心于争夺这七绝圣手之员额呀……”叽叽喳喳,小声议论慢慢变成大声喧闹,一时热闹起来,聊成一片,连台上比试之人也不免分心,略感气馁。
暂掌话事之权的大师兄钟饶接连怒吼到:“肃静!肃静!怎么这般不像样,都给我专心于台上之斗!”众人一震,慑于威势,都安静了一下。不一会,却又按捺不住,喧闹起来,钟饶只得再度连连斥止……如此再三,钟饶几番喝止已不奏效。
“骆师弟,如此这般也不是办法,还得请师父速速前来,”钟饶无奈之下,只得绕行挪至一旁盘坐安坐,泰然自若的骆观身旁,悄声说道,“我不便再离开,我们之中,数你武学造诣最深,腿脚快,脑子又好使,师父又疼爱,速去师父斋居那跑一趟……”骆观也不推辞,正色拱手行礼道:“是,我这便去!”
骆观轻展身躯,大步飞奔而去,耳边风声呼来,身旁树木不断往后退去,他沿着日复一日走过的山路,如履平地,快如林中之鹿,往那间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山腰间草庐奔去。
只一顿饭功夫,已至半山腰间,又过一山间转角,面前豁然开朗,倏地出现了几间简陋但又古朴的木屋。这木屋初看时觉得不堪,细细观之,倒有了几分沧桑之意与厚重之感!他在山里奔行了数里,盘旋而上方到此间,竟然也是面不红气不喘,只是额头多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终于到了。”这便是历代白门执剑的居所,龟蛇草庐!骆观长吁一口气,用袍袖擦拭了一下头上的汗珠,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待迈步进到大堂去时,却听得屋内传来师父与人说话的声音。
“你将离新陵道,终得入朝晋三品上卿之列,也是好事一桩嘛,不必忧虑我等……”师父的声音远远传来,慢悠悠的飘进了他的耳里。“啊,原是师父在与人商讨事,可不能在此偷听。”骆观恍然大悟,他向来严于律己,转身蹑手蹑脚地便要走开。
“阿骆,你进来吧。”师父平静的声音又悠悠地传了过来。骆观不禁挠了挠脑袋,心道:坏了,被师父听到发现了,师父洞察之能真是了得,总是能听得出谁来了。
骆观不敢拖延,趋步入堂内,大堂正中央首座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白门执剑白柳,骆观赶紧向师父作揖行礼道:“师父在上,弟子有禀,山下比试之事,还请师父前去主持。”
作礼罢,骆观抬头,望见两鬓半白,一身华贵官服的师叔孟尝亦在此坐着,赶紧又行礼道:“拜见孟师叔。”孟尝微微颔首。孟尝身材偏矮,但看起来十分挺立,他现为新陵道之牧守,乃此间四品父母官,封疆大吏!
白柳轻轻抚须道:“此事尚无需焦急,观儿,你且坐下。”骆观虽然心中颇有几分焦虑,本不想坐,但既然师父发话了,只得在下首寻一椅子坐了。
白柳一抬手,示意孟尝继续往下说。孟尝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白柳,又扫了一眼骆观,心中又疑惑又忧虑,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是说着:“这……这个……”
“放心吧,他不碍事。”白柳看得出他心中的忧虑,微微一笑说道。骆观机灵过人,方才见此情形,已是心知肚明,正待起身,一听此语,也只好又安坐了。
听得此语,孟尝倒放下心来,毕竟对于师兄白柳的话,他向来是深信不疑,一万个放心,如今世上还有谁比他更可信和可敬呢?
孟尝抿了口茶,又缓缓说道:“此番我被调离新陵道,恐怕并不仅仅是将我晋升这么简单,朝廷应是想对白门有所动作了。二十余年来,新陵道牧守一职,不是由白门之人担任,也是由亲近白门之人担任,但这番接任牧守一职的又是位源江族裔权贵,前朝驸马爷齐克虏,素来与白门毫无渊源,甚至还不睦……”
“师弟此言非虚呀……”白柳也是长叹一声,手指有节奏的在扶手上敲击着,“除了新陵道牧守一职之外,这二十多年来,朝廷为彰显其收拢白门的诚意和信任,也是大行赏赐,对白门之人,恩宠尤重,朝野之间,多有白门子弟得高官厚禄,极尽殊荣,师弟你便是一明证……但恐怕朝廷是无法再坐视白门壮大,对白门放任自流了。”
“师兄,朝廷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莫非他们认为白门是个威胁?”孟尝盯着白柳问道,他颔下须髯微微颤动。骆观紧张地在旁边静坐听着。
“目的?显而易见,便是要白门永远服服帖帖,做朝廷万世之鹰犬!”白柳冷冷而有力地答道,“这不是当朝帝君的一时心血来潮,也不仅仅是他个人所想,事实上,先君当年册封五大匠门,将五大势力揽为己用,便是这么想,便是这么做的!”
“这近十年,朝廷先后下旨,明令白门所教所学,插手六艺之教习,多设言文禁忌,又遣诸多权贵将官入我白门名为习艺,暗地监察,令弟子们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白门已难复昔日之雄烈之气,勃勃生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情,大多荡然无存,慕官逐利,中保私欲之心,却是与日俱增!”
“我白门并非意欲永霸牧守一职,也说不上要独享万世尊荣,但离了此职庇护,白门将来必将身处朝廷更重的严控之下。白门所宗,为国为民,白门所向,天下苍生。白门所行,一由本心!绝不是不问是非,杀人放火之器具;历朝历代牧民驱众之鹰犬!”
白柳言语激昂,却乃神色自若,不动如山。而骆观倒听得心潮澎湃,热血上涌,在这椅子上坐立不住,差点蹦了出来。
“就说朝廷今时于白门册立的七绝圣手征辟之事,明面上朝廷宣称借此一举遴选七位白门杰出弟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立时入朝为官,自步入仕途便是六品少卿……然而朝廷竟然要我以武功比试,以定论高下!”
“荒谬,实在是荒谬,我白门从来都不是武馆,也不是军营,从不以武功定人之高低成败。诚然,白门有武学大宗,剑术独步天下之称,更因先师来无邪当年以一柄木剑,击败自称天下第一猛将的何为一而名扬四海,但白门从始自终,都是当年创立之初,秉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志的育贤之派!”
“对了,还有那件要紧事情,”白柳忽然话锋一转,转头对孟尝说道,“你得抓紧查访寻觅你的十九师兄白松了。”
孟尝叹道:“我又何尝不想快点找到白松师兄呀,不过他行踪飘忽不定,脚步越迈千里,这么多年来又没了消息,实在是毫无进展呐。”白柳沉默了一下:“此事怨不得你,不过我依旧坚信他仍在人世,若当真寻他不着,白门可就……”
孟尝踌躇了一下,插话道:“真的非要那持戒之人不可么?没了那戒指,我白门就真从此再无自决之权了?”
白柳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淡淡地说道:“我也说不准,但是……”
他突然举起了右手,中指上无缘无故多了一枚怪异的戒指,那戒指看起来倒像是石头做的,显得异常粗糙古老。
上面镶着一颗有小指头般大的印章似的东西,十分硕大诡异。
这戒指一亮出来,孟尝骆观两人的眼睛都被吸引住了,都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戒指,脸上满是惊奇的神色。
“这上面是龟……龟钮金……”孟尝惊叹道:“听闻多年,不想今日有幸当面一见实物。”
“没错,这是龟钮戒,”白柳细细的端详着戒指,“其上镶着一颗龟钮金印,是当年先君御赐的白门执剑之戒!上面篆刻着八个大字:白门之主,龟终蛇继!唯有持此戒者,方为白门之主。”
“龟终蛇继?那是什么意思?”骆观就是忍不住不说话,张嘴发问道。白柳微笑道:“观儿,你说呢?”
骆观苦思了一阵,忽然脑袋里一道亮光闪过,半信半疑地说道:“莫非……莫非还有另一枚戒指?”
孟尝倒先哈哈大笑起来,脸上出现了敬佩的神色:“师兄,您培育了一位好弟子啊。”
白柳也欣慰不已,言道:“正是,当年先君御赐的戒指,确实有两枚,除了这枚龟钮戒,还有一枚蛇钮戒,上面镶着一颗蛇纽玉印,它上面也刻有八字……”
白柳用沾了点茶水,在木桌上写下了八个大字,而这句话,对于白门的人来说,耳熟能详。
“白门所在,有龟有蛇!”
“按先君当年钧旨,白门执剑持有这两戒,而执剑赐予其蛇纽戒之人,便是有如皇命钦定的下任白门之主,比及这代执剑仙逝后,持蛇钮戒者,佩先任之龟钮戒登位,重持两戒,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白柳起身缓缓踱步,娓娓道来。
“而这枚蛇钮戒,如今正在白松师弟手上!当年师兄白柏,我,师弟白松,被师父称为白氏三杰,是我们这一代弟子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师兄不幸故去后,我接任执剑之位,将蛇钮戒传予白松,本是一代徒弟三执剑的佳话,如今……”
白柳叹息道:“只要蛇纽戒还在,先君的钧旨就不会失效。然而一旦找不到白松师弟,蛇钮戒没有着落,当朝恐怕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任命新的白门之主了!”
“毕竟,只要是先君的丰功伟业,朝廷从不敢抹灭,样样铭记;只要是先君的钧旨诏告,朝廷从不敢违背,字字遵奉。没了先君钧旨庇护,就……”骆观睁大眼睛望着失落的师父,心中暗自捏了一把汗。
白柳忽然踱步到了他的跟前,他手中的龟钮戒泛着诱人的金黄光泽,他直视骆观的眼睛,说出了一句让骆观惊骇不已、终生难忘的话语:
“倘若寻不回白门玉蛇,阿骆,你便是我白门金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