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刹那情愫
虞紫陌站在原地看了片刻。
这个片刻大概就是那个醉鬼走出了三步之后，她就像离弦之箭一样来到了那人身后，倘若不是迷雾扰人，她大概会更快。
洛临溪知道她是决意要管关柔这桩闲事的，他也不能坐视一个男人深更半夜不怀好意的去一个可怜女子的住处，便也跟了上去，只是迷雾深重，他的轻功又不及虞紫陌，所以花费的时间长了些。
可出人意料的是虞紫陌并不出手阻拦也没管那人，只是安静的跟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因为她轻功奇异脚不沾地缓慢跟随而透露出几分游魂野鬼的特征。
那醉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好几次都迷迷糊糊的转头看向身后，每次他一转身虞紫陌就带着洛临溪游魂般的转到另一面，他只听到风声却不见到人影，换个人在这样诡异的天气下碰到这样奇怪的事情都该吓得跑掉了，但此人大概是酒壮怂人胆，色胆大过天，居然还走向关柔的住处。
虞紫陌看着他的身影，越发觉得奇怪。
走到一半时她拦住了洛临溪，“待会儿你躲在这儿，我把他赶走，你抓住他，我有事要审这个人。”
洛临溪虽不明就里，却还是点头应允，站在了原地。
虞紫陌又吩咐他：“这里很不安全，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洛临溪一愣。笑着点了点头。头上的两撮头发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人看起来有点傻。笑容看起来有点呆。
关柔不敢睡。
她呆坐在床上，心里不停的打鼓，一半是因为天气，一半是因为恐惧。
段云刀冷眼旁观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硬起心肠当做不理会。然而大概是关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错以为那是关心或是疑惑，转过头对他很勉强的笑了笑，“大哥，待会儿你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动，那位姑娘说过你不能乱动，这会影响你的伤势的，你千万，别，惊讶。”说到最后她几乎是有些神神道道的起来，一双大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
段云刀满腹疑云却不能开口，不过纵然他能开口大概也不会开口的，毕竟，他没有关心这个女人的理由，然而看着关柔眼里的恐惧，伤感，悲凉，还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一直萦绕在她的眉间眼底他又忍不住不去在意，这眼神似曾相识，让段云刀既感陌生又无比熟悉。陌生是因为他从没在关柔的眼中见到过这样的神情，熟悉是因为这眼神他曾经在某个人眼中见到过。
是谁呢？
时间将段云刀锻炼成了一把只会杀人的利器，他感觉自己依稀在哪里见到过这神情，却全然记不清是何时何地在什么人身上见到过。
直到有人一脚踹开了那风雨飘摇的门。
关柔跌坐在木板床边，眼中是绝望和麻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关柔就要被迫接受这样的活法。
那神色深深的震撼了段云刀。
为什么，她，要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不是惧怕，不是悲伤，而是绝望。为什么？
而他又为什么觉得熟悉？！
很快，段云刀就明白了。
那醉鬼闯了进来，嘻嘻哈哈的笑着，留着口水红着眼看着关柔，身上散发出一股酒味，他看见段云刀说道：“没想到你这儿有人，他完事儿了吧，轮到我了。”
段云刀愣了片刻，才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
他眼睁睁看着那醉鬼将关柔扯到一边，一巴掌打在关柔的脸上，双手几下脱掉关柔的衣服，不安分的双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关柔绝望的低下头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段云刀看着这一幕，看着月光下关柔的神情，他终于回想起了这神色在哪里见过，三十年前，姐姐受辱的时候也是那样，既绝望又倔强的看着他，拼尽全力为他找到活下去的机会，最后自己却一死了之。
关柔，姐姐。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两个身影是重合在一起的，他仿佛又看到了盛开的曼珠沙华，和熊熊燃烧的大火，眼前的这幕场景和记忆中的印象交错着出现，几乎逼得他睚眦欲裂，浑身的血脉都在叫嚣着杀戮，他要杀了这个男人，他要用刀砍下他的头颅，去祭奠，祭奠谁呢？祭奠记忆中的人。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为谁心痛，为谁发疯，是关柔？亦或是姐姐？还是二者皆有？
美丽的关柔在月光的映照下变成了一个受尽欺凌的玩偶，可是玩偶却抬起了头，看向了他，他看着关柔，心脏以从未有过的频率疯狂跳动着，他看见关柔眼中多了些神采，那一刻，他神奇的读懂了她眼中的含义，她在关心自己，让自己不要动怒，让自己小心毒素蔓延，就像……当年的姐姐一样。
这一刻，段云刀的记忆终于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三十年的仇恨让他记忆中的姐姐完全变成了一个索命的厉鬼，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回忆起来，他的姐姐，美丽的姐姐，最后送他离开的时候，遗留下的最后一个神色，不是冲天的恨意，而是看他离开时满带希望的笑脸。
忽然，似乎有阵风过。
那醉鬼却浑然不觉，突然一股大力将他使劲向后带倒，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让他分不清是疼还是痛，他后知后觉的仰起头，就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正冷冰冰的看着他，手上还沾着一束他的头发。
如果此人现在能够照照镜子就会发现，他的脑袋上出现了一片光秃秃的地方，那里的头皮还有些发红，那是被这个女人生生拽掉了头发的地方。
然而说她是个女人似乎也不大对，她看起来更像是个还没长大的姑娘，十六七八的样子，如花似玉的面容，面对着眼前的场景，只是睁大双眼看着他，眼神无悲也无喜，表情淡漠趋近于残忍，她安静的站在那里似乎连动都没动那醉鬼就觉得肚子一疼，几辈子的苦这一下都受着了，险些把他肚子里的苦胆都给吐了出去。
那醉鬼一下子就看明白了现在的情形，拼着疼个半死还弯着腰向虞紫陌连连下跪，不停的喊着“饶命啊，饶命。”
关柔呆呆的看着虞紫陌，萍水相逢，她几次相救；十数年的友邻，却百般欺凌。
人世间的事竟无常至此。
虞紫陌却不理会那人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关柔身上，声音还是那么柔柔的，听着就让人安心，“姐姐，夜晚风凉，快起来去那边坐着，小心伤身。你放心，我不杀人。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说完就扶着关柔去段云刀床边坐下。
虞紫陌走到那醉鬼身边，声音轻飘飘的的落在他耳旁，“你走吧，我答应了这位姐姐不杀人。”
那醉鬼张大了嘴诧异的看着虞紫陌，他还以为自己非死不可，没想到这姑娘居然放过了自己？他忙不迭就往外爬。连回头都不敢。
段云刀躺在床上十分不满虞紫陌的决定。
她为什么不杀了那个男人？
直到他的眼神落在了关柔身上，他就理解了虞紫陌的选择。虞紫陌现在可以动手杀人，但是后果却可能会加诸在关柔身上，在不能完全解决这里的问题前，虞紫陌是不会贸贸然给关柔带来可能的麻烦的。关柔，这个和自己姐姐有着一模一样眼神的女子一定和自己姐姐有着一模一样的坚持和执拗，她有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才忍辱偷生，用超过任何人的勇敢去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虞紫陌又怎么能让她所有的努力都落空？
段云刀只觉得几十年的冷酷似乎都因这孱弱的身影所动容，她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和娘亲，又让他想起了那年飘零的茶花，她的遭遇让他无法控制的心生怜惜，乃至于产生一种诡异的心动，
之所以说是诡异是因为这种心动完全是建立在他人对她的欺凌之上的，他原本不该如此，可人心的感情根本无法揣测，就在此时此刻，他竟然对一个衣衫不整，容貌被毁，楚楚可怜的，和他家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家的女子产生了一种近乎不正常的爱慕。
他的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丝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这里的事情结束，如果他的伤好，他能不能带这个可怜的姑娘离开这里，两个人离开，去遥远的地方……
虞紫陌坐在她旁边从贴身的小包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包，打开后里面是些浅粉色的粉末，“姐姐，你身上有些伤，不治会加重的，这是伤药，我为你敷上吧。”
关柔点点头，转过身，她似乎忘了段云刀还在一旁，褪下了一身粗布麻衣，月光下她满身伤痕，有些甚至已经自己愈合了，虞紫陌默然的将伤药一一涂好，中间连句话都没有，涂完药后她又将自己的衣服递给关柔，这才说道：“姐姐你放心吧，那人绝不敢惹是生非的。”
关柔将衣服一件件穿好，转过身虞紫陌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虞紫陌每次都能救了自己？
曾经，她对这些邻里亲朋充满了希望，认为他们会帮自己；后来，她对那些江湖中名声赫赫的武林中人充满了希望，认为这些人会锄强扶弱，直到一次次希望落空，她才明白，雪中送炭真的没有这么容易。
帮忙也没那么简单。
可是，虞紫陌却救了她很多次，虽然每一次她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是关柔能够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善意，更让她感激的是虞紫陌一直都很顾忌她的看法，她甚至能感觉到她为了救自己而勉强做出的妥协，关柔握住她的手，眼泪簌簌的落着，怎么也止不住，“多谢你，姑娘。”
虞紫陌没有抽回手，说道：“姑娘姑娘的喊着多生分，你叫我小虞好了，家里人都是这么喊我的。”
关柔神色迷茫的看着她，“你……就不问问他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不反抗吗？”
很多人都是因为自己的不反抗而越发轻蔑自己，为什么她却？
虞紫陌是关柔见过的最特别的一个人。
她总是冷冰冰的，但也总是施以援手；她不爱说话，可又好像什么都明白；她武功高强，却从来不欺凌弱小。她也没有为了显得和别人一样而欺凌自己。也没有因为看到自己受辱而鄙视自己。
她一身的我行我素，皆是格格不入。
虞紫陌坐在她身边声音平淡无波：“我今天走的时候碰见了三个老婆子，她们告诉我你的儿子和佘枫公子的妹妹都被顺天镖局的关了起来，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受辱于人。其实姐姐你很勇敢，为着自己的孩子和佘枫之妹承受无端端的苦楚，若非心有牵挂我想你是不会这样的，同为女子，我明白你。”
关柔凝望着她。
先是笑了，然而却跟着哭了。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我本来已萌死志，可是想到他们也只能忍辱偷生了，我是个没用的人，救不了他们，只能这样希望能为他们赚来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我很想惠儿，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青青过的如何，有时候我真怕啊，我怕他们出事，我怕惠儿长大了别人会笑话他有我这样一个娘，我也怕他不肯认我，我怕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虞紫陌偏过头不去看她，声音轻如鸿毛，“怎会？姐姐这样好的女子，生下的孩子定然也是知恩图报的，他定然明白姐姐的无可奈何处，姐姐你放心，万事万物总是会有转机的，等事情解决你就可以带着自己孩子离开这个地方去其他地方安家了。你的儿子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
听到了自己的儿子，关柔的神情一瞬间软了下来，“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抱着惠儿时是什么样子，他小小的，身体软软的，总是笑着，我每次抱着他心里都生怕自己使大了力气伤着他，我第一次为他洗澡时他小腿轻轻晃着……他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我身边，也不知道青青带着他如今怎么样了。”
虞紫陌的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你放心吧，顺天镖局的人有利所图，在没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之前，他们是不会伤害佘姑娘和你的儿子的。”
因为这话是虞紫陌说的，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关柔不安的情绪。然而段云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躺在床上刚好能看清虞紫陌的每一个表情，她的神色有些哀婉，有些淡漠，眼神里没半点神采，和她的口吻形成了一种极大的反差。这哪里像是……
段云刀忽然就懂了！
不！
不是这样的！
关柔的孩子可能已经……
虞紫陌偏过头看着他，段云刀异样的呼吸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虞紫陌眨眨眼似乎读懂了段云刀不能言明的惊疑，她欲言又止了一下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又睁开，段云刀的神色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有些灰败。
怎么会这样？！
那么关柔的牺牲又算什么？！
那么她刚刚经历的……
段云刀不能再想下去，再多想一点点都是绝望。
他的姐姐至少是希望成真，可关柔却……
虞紫陌不再理会段云刀，她对一个老前辈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她还有其他事要做，“姐姐，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不能多待，这位前辈的伤大概明日就能好了，到时候还请你多担待照顾他几日，我这里有一个香包请姐姐收下，万勿嫌弃。”
她便不这么说，关柔也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看着迷雾中渐渐远去的黑色身影，关柔忽然笑道：“我好像，终于，苦尽甘来了。”
段云刀看着她的笑容，不觉得喜悦，反倒觉得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