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小呀嘛小和尚
第六日凌晨
远方,初升的朝阳散发出温暖却不耀眼的光芒,和浓而不散的迷雾交织在一起,阳光中跳动的细碎微尘,林间若有若无的鸟语,像极了传说中神秘美好的仙境,如果无视夜晚发生的一切的话。
虞紫陌有感而发道:“阳光真好啊,看着就让人安心。”
从前她在万人崖下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月也无星的夜晚时,身边往往就只有一堆枯骨烛,和一滩被扒皮拆骨的野兽尸体,她坐在他们旁边凝望着看不清的夜色。无比的盼望着天亮的到来。因为只有阳光,才能突破这诡谲的浓雾,才能照亮她身边周围。那种明亮和清晰,不是一堆燃烧的尸体能够代替的。
洛临溪将手中的木牌一抛一接,双手叉腰半带委屈的问道:“是啊,不过,小虞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木牌没用,那人在骗我们?”
所谓的“能够行走自如的”通行令牌在洛临溪险些摔倒之后,终于渐渐失去了那层虚假的神秘色彩,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木头牌子。但牌子虽然没用了可虞紫陌却似乎找到了在这里行走自如的真正方法。一路带着洛临溪来到了此刻尚算无人的街边。那时候洛临溪就知道虞紫陌一定是找到了正确的方法了。
虞紫陌问起了他另一桩事:“你还记不记得在你给他接完脚后他是怎么做的?”
洛临溪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他先是谨慎的试了试挪动双脚,发现的确是行动自如之后就难以掩盖欣喜得色,跪倒在地,冲小虞姐你磕头,说:‘多谢姑娘给在下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有跟他透露过,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吗?”
“我对他说过,‘我家小妹有事向他问询’。”
“这就是了,我和你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在身份上一直维持的是兄妹关系,对外也是以兄长小妹自称,如果我是他的话,应该会先对你这个做哥哥的拜谢,然后才是我这个妹妹,然而他却只对我拜谢,而且他用到了改过自新这个词,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佘家人,不是六扇门的捕快,这个词他用在这里不古怪吗?”
洛临溪一叹,“所以,他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是啊。别忘了他是个探子。他一定是什么时候见过我们,或者受命于凤凰山或是镖局两边的某个主人,探查我们的行踪,我们从来到这儿后就很少使用轻功,而他对这里又这么熟悉,自然能够不动声色的隐没在人群中跟着我们。但昨晚大雾弥漫,你我又换了身打扮,他又受了重伤,心中已生了怯意,一时间没认出我们,不知是我们哪句话漏了马脚,或是提醒了他,于是他就认出了我们。”
洛临溪无奈的笑了,将那个木牌随手一扔,“唉,还真是托大了,没成想连个探子的耳目都没避过。”
“诶你别扔啊。”
“这个木牌还有用?”
虞紫陌一本正经的答道:“拿回去给你刘师叔瞧瞧啊,他对这些奇花异草,怪石异香之类的东西一向很感兴趣的嘛,也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她就顶着这张一本正经的脸继续说道:“也让他见识见识是什么东西唬住了任师兄的得意门生嫡传弟子。”
“小虞姐,你就不要拿我打趣了,我已经很伤心了,你还是跟我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这木牌有问题的?刚刚我们可确实看清身边的环境了。”
虞紫陌捡起那块木牌轻轻吹了吹,上面就掉下了一点一粒粒的东西,不多,掉在地上就找不到的那种,“第一,不是我们确实看清了,而是你‘确实’看清了,或者说感觉看清了,第二,我之所以能看清是因为我没中毒,而你,之所以能看清,是因为你中毒了。”
洛临溪笑脸一僵,她说的话像是绕口令一样,乍一听,还有点像在开玩笑,可他看得出,虞紫陌没在开玩笑,即使她笑的还是那么人畜无害,“我中毒了?可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是怎么中毒的?”
虞紫陌将那块木牌放在手心上,阳光照在上面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你没有感觉吗?难道你忘了自己刚刚是怎么摔倒的?至于你是怎么中毒的就和这个木牌有很大关系了。这个木牌本身并没有很重的毒,这里的雾本身可能也不是毒,但两者结合在一起就会变成一种很厉害的毒,你刚刚之所以会有一种从新看清了周围环境的感觉,其实是因为,毒性加重,产生了一种类似‘回光返照’的效果。”
洛临溪心跳如擂鼓,回光返照这个词有点可怕,听起来自己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似的,然而,虞紫陌说谎说的太诚恳,玩笑说的也太诚恳,真话说得也很诚恳,那么她对自己说的这句话究竟是诚恳的谎话还是诚恳的玩笑话,亦或是诚恳的真话呢?
于是他苦笑着反问:“所以,我现在是,毒入肺腑了?”
虞紫陌终于不笑了,只是叹了口气,“对。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洛临溪肯定的点点头,“有,我会死吗?”
虞紫陌将木牌收到小包里,“嗯,这个得等我给你把脉之后才知道。”说完她就拿起洛临溪的左手,只是这次她没用在关柔家用的那种独特的把脉手法,而是像寻常的医师那样认认真真的为他把脉。
洛临溪轻笑,嘴唇已有些发白,“小虞姐,我好像,要瞎了诶,我现在已经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我的手脚好像也不受控制了。”
伴随着这句话,洛临溪摇摇晃晃的就向后仰面倒去,虞紫陌伸手去扶却被他带倒,两个人双双坐在了地上。
洛临溪靠在虞紫陌怀中,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眼前处于黑白交替的状态,手脚也是一阵冰凉,身体却有些发烫,只能通过虞紫陌扶住自己时带来的微热的体温判断出她的方向,他按照心里的方向微微偏过头苦笑着问虞紫陌:“小虞姐,我还有救吗?”
虞紫陌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他听不清。
这说明他开始失去了听感。
失去听感只是个开头,接下来大概就是五感尽失了吧。
他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的陷入了昏迷之中,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小虞姐是没事的吧?
可惜,他关心的人却有些没良心。
虞紫陌半抱着他,坐在地上,也不救他,只是默默等着时间过去。然而一个人这样有些无聊,她索性认真的打量起洛临溪来。
打量片刻后,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还真是长得挺好看的啊。怪不得总有人想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他,毕竟在他们六扇门里除了任三哥,也就是他师父,单论长相,还真没人比得过他。其实就算不说六扇门,整个汴京城里,他也长得很不错啊。放在过去,大概就是潘安和卫阶那个待遇了。额,不过想一想,卫阶的待遇不是很好啊,被看杀了诶,不过他的运气好,他们大宋汴京的姑娘还是很含蓄的,不至于吓死他。
虞紫陌掐算时间,毒药现在大概已经完全发挥了效力。
但是洛临溪中毒后的症状并没什么改变,仍旧是手脚发凉,身体发烫,还总在说些胡话,再加上他之前自己说的双目接近失明,身体失去控制,虞紫陌用自己有限的药理知识判断,
这里的雾应该已经可以归类于毒,是一种类似于五石散的东西,能够迷乱人心,通过大量火烧或者其他方法将这种毒药散发进这里常年弥漫的大雾之中,甚至这里的大雾可能本身就是这种毒药炼制过程中形成的。那个木牌上散发着十分浅淡的香味,大概是浸染过曼陀罗一类的草植的结果。二者合二为一就会像洛临溪那样。所以才会有人看到种种‘奇怪’的幻境,那都是中毒之后大脑混乱的结果。
如果不是一开始她盲目的相信自己不会中毒的话,或许早就想到这些了。
因为她一直认准了自己早已是百毒不侵,那么这里的雾怎么会有问题呢?即使有问题也和毒没有关系。直到枯骨烛燃起,迷雾散开,这一幕终于唤起了她对万人崖的回忆,然而她还是认定了这和毒无关。
直到她发现自己和洛临溪不一样。
直到洛临溪险些摔倒。
直到她想清了枯骨烛的问题。
她正感慨呢,忽然听到旁边有人义正辞严地斥责她道:“喂,你和他是不是朋友啊,他中了毒你不立即施救反倒在旁边看热闹,有违侠义道本分。”
这正气凛然的一番话让虞紫陌大吃一惊,这话倒是十分有大侠风范,就是这声音怎么奶声奶气的?她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个八九岁的小光头,怪不得声音还是一副未脱稚气的样子,不过他年纪虽小,可是表情却很严肃,还真像是个小大人呢。
小光头正是少林寺的小和尚。
只是此刻小和尚再没有昨天看见时的活泼伶俐了,反倒十分狼狈,他身上至少有十几道伤痕,嘴唇苍白,手上拿着一根染了血的铁棍,只有锃亮的光头一如往昔。
虞紫陌觉得有趣,索性一心二用,一边注意着洛临溪的反应,一边和这小和尚聊天解闷:“你是何人?身上这么多的血迹可是与人私自斗殴了?可曾伤害人命?可知此事有违大宋律法?”
那小和尚万万想不到虞紫陌非但没有被他的义正辞严喝问住,反倒倒打一耙问起他来了,当即反驳道:“是我先问你的!而且我是武林中人,你的律法管不着我。”
“呵,管不着你?既是大宋子民,如何管不到你,我是六扇门的,武林中事更是管得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罪犯滔天,天子庶民同罪论之。”
若是六扇门总捕头成修在此非要大吃一惊不可,天下竟有如此厚脸皮的人,公然将自己教训她的话用来指责别人倒也罢了,偏偏她自己就是天下一等一胡作非为之人,却教训起别人不守规矩来了,偏还说的句句是真!
小和尚抱着手中的铁棍,不服气的反驳道:“不对,你休要转移话题,你为何不救这位哥哥?这位哥哥晕倒了可还念着你呢,你好狠心,人家对你一片真心你却无情无义。”
虞紫陌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我说小师父,这话可不能乱说,让别人听了去不还得误会我和这小子有些什么?再说你一个出家人,哪来这么多的说法,你师父他们呢?”
那小和尚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师父?”
虞紫陌不答反问:“你是刚从山上逃下来的吧,你的师父他们呢?也被黑袍人抓了?”
那小和尚听了她这话,心中惊疑不定,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简直如同亲眼所见一般?电光火石间这小和尚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恍然大悟道:“你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情是不是?!你知道山上那人物十分厉害,所以你就利用我们?!”就像她对待自己身边这个人一样。
虞紫陌越听越好笑,“小师父,你这利用一说是从何而来啊?”
小和尚大抵伤的很重,之前又无形中吸过那些毒雾,此刻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伤的浑身直发抖,却还硬挺着,“我刚刚听见了,你是六扇门的,你是任三郎对不对?你知道山上有那些怪物,所以你就让别人当投石问路的石子!”
任三郎……
这个小朋友可以说很有想法了。
看在他是个小孩子的份上,虞紫陌准备不和他计较,不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三哥,她这么想着脸上甚至还多了些笑容。就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招人恨。尤其是此刻那小和尚跟魔怔了似的,认准了虞紫陌不是什么善类,更觉得她的笑容不怀好意。
虞紫陌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小包中取出一个银针包,取出四五根银针,再将银针浸染进一瓶橙黄色的药瓶里,然后将银针分别打在洛临溪左右胳膊上,这样能快点醒来。
等她做完这些事她才慢悠悠的转过身对那小和尚说道:“第一,我不否认自己早就知道山上有厉害人物,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第二,投石问路这种说法我不喜欢,来的这些武林人物全都是自愿上山的,既不是受我胁迫也不是为我利诱。而且山前的石头上已经写的很清楚了,这样还非要上山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吧,怎就谈得上是我利用?”
小和尚被说的哑口无言。欲要辩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和尚,你是出家人既讲四大皆空又讲普度众生,可我不是,那些人更不是,他们都是为了世间名利而来,巴望着自己能是举世凡俗中最独一无二的那个,练就世间独步天下的武学,为了这些就算你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那山上步步是灾,处处是难,他们也不会听的,不是吗?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你说的话纯属诽谤,本人没有一句话认可。”
小和尚想了想,她说得好像是对的。
也不知自己刚刚怎么了,突然就按捺不住情绪,简直是一股邪火烧上了心头,不管不顾的就那么说了。
虞紫陌又说道:“至于你的师父他们就更好猜了,他们一定是因为劝说不动才跟着上去的吧?”
小和尚又惊住了,“你怎么知道?”
“这有何难,我好歹是个捕快,什么人会做什么事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你师父他们一定是为了龙魂剑的事情来这里的,希望查清此事,让佘家的事情到此为止。试图让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啊,能够脱离苦海……”她前一句话还是笑着调侃,后一句话锋一转就变成了凉飕飕的嘲讽,“可你们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吗?现在让他们走,你们就是他们的敌人。想要帮他们脱离苦海自己反倒身陷苦海,就像地藏王菩萨那样,懂吗?”
小和尚也来不及去想她关于这地藏王菩萨的类比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就看见洛临溪慢慢转醒。
洛临溪只感觉一股寒凉之气一往无前的在他经脉里乱窜,但并不难受,也不觉得苦痛,反倒觉得十分清凉,他就在这样一种飒飒秋风般的清爽中慢慢醒来了,刚醒来的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会呆呆的看着虞紫陌,人虽然清醒了可感觉还是慢半拍。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反倒不如刚刚那时专注。
但还是现在的感觉比较好。
虞紫陌将手放在他颈间点了点头:“还好,回去我再给你煮一碗药就好了。”
洛临溪按了按太阳穴,人也彻底清醒了,听到虞紫陌说话条件反射的回了一句:“多谢小虞姐。”随即便想到另一件事:“我这样算是躲过一劫了?”
虞紫陌点点头:“对。毒已经全解了。回去喝一碗药固本培元一下,再吃一颗避毒丹,就好了。”
洛临溪心中明了不再多言,一转头就看见一个小和尚正憋屈的看着虞紫陌,“他是谁啊?”
虞紫陌笑了笑答道:“替你仗义执言的小师父,回去记得请人家吃素面。”
洛临溪半懂不懂的点点头,“哦。”
虞紫陌又对小和尚说:“走吧,小师父,你找我们是为了救你师父他们吧,那就别耽误时间了。”
洛临溪天生就是很有亲和力的人,他冲那小和尚笑着伸出手,小和尚把铁棍一收,跑到了洛临溪身边,拉着他的手白了一眼虞紫陌。洛临溪上下打量着他对虞紫陌说道:“这不是少林寺的那位小师父吗?他的师父怎么了?上山了?”
小和尚委屈的点点头。
虞紫陌用更委屈的口气说道:“真是差距,他猜到你师父上山你就一副求安慰的样子,我猜到了就说我利用你们,怎么,你分好坏就是看男女啊,你师父是不是还跟你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啊?”
小和尚指着她气的只会说个‘你’字:“你……你……你你你你你……”
洛临溪哭笑不得的看着虞紫陌,明明已经是二十五六的人了,怎么却还像个孩子似的跟人家吵上嘴了?
小和尚气呼呼的说:“但你一点也不可爱!”
虞紫陌很快反驳:“可爱又不是让你爱。”
小和尚无话可说,气的直大喘气,洛临溪连忙安慰他道,“好啦小师父,小虞姐只是和你开玩笑呢,你是少年英雄,就别和我们这些俗人计较了,好吗?”
虞紫陌大获全胜心满意足的鸣金收兵。
小和尚撇撇嘴,无言以对。
洛临溪看如今朝阳升起,有些小摊已经开始支起了棚子,他二人穿着夜行服实在引人注目,“小虞姐,我们该走了。”
虞紫陌点头:“嗯,先回府衙。正好,我也跟你好好说说这次的案子。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