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人
“卫国，你的针打完了。”
再次走进注射室的时候，周晓妍是怀着有些变了质的同学之情，郑卫国神情复杂的看着她的模样，二八年华的身体里面藏着个近乎七旬的灵魂，这让他所散发出的沉稳气质，是高傲的如同土鸡中的丹顶鹤般令人瞩目。
这也是郑卫国此时所没料到的，只是以为先前的话说错了，想起给了自己荣耀的那个女人，他给不了周晓妍任何的东西，哪怕只是个希望也不行：“那谢谢你，我先走了。”
眼瞅着儿子放下茶杯离开，周英的目光从高大的背影上移开，就看到张错愕的白色面庞，好看的杏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错愕，只是这眼便认出是二叔的表侄女，抬脚到了她身边，声音低沉：“妍妮子，卫国这孩子…”
眨了眨眼，周晓妍忍着淡淡的委屈，刚才出去的这一会，她想了很多，十七岁多的她已经到了说媒的年纪，想着父母背后的小动作，想到了和他的亲戚关系，也想到了他的那个父亲，更想到了他的姐姐和弟弟妹妹，现在都靠着这个表姑的肩膀在撑着：“英子姑，郑卫国现在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千万不能饿肚子，这是医生让我告诉他的。”
“谢谢你，妍妮子，姑先走了。”
周英假装没有看见这双微红的眼睛，作为郑家的一家之主，她对于儿子的亲事自然有着自己的考量。两年前儿子在那个人的决定下考上了高中，当时便有人想给儿子说门亲事，可这些子事儿在那个人走了后，便飞快的消失。
每每想到这里周英都恨不得亲手掐死那个人，可是她不能，掐死了那人她会坐牢，坐牢事儿小，可孩子们就没了爹和妈，那就是街上没人要的流浪狗，就真的完了！
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出了卫生所的郑卫国才出了医院的门，便被街上飘来的烤土豆味道勾走了心思，肚子咕咕的发表着抗议，发现周英从口袋里摸出手帕包，探出手按住了：“妈，咱们回家吃。”
周英蜡黄的面孔看着儿子，又看了眼不远处的烤土豆摊，抬了抬下巴走过去：“医生说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千万不能饿着…”
梦中看都不看的东西，郑卫国是吃的狼吞虎咽，如同在品味山珍海味，现如今家里每天两顿饭中最丰盛的，也没有一个烤土豆！枉顾着旁人窃笑看热闹的模样，三下五除二把个半斤土豆塞进了肚子，郑卫国抹了把嘴角，看向了比自己矮上少许的母亲：“妈，谢谢你！”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周英不满的圆瞪着双眼，鹅蛋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不到一米六的身高揽着郑卫国的胳膊昂首挺胸的走着，挺拔的像村头那棵头顶苍天脚踩大地的白杨：“蝈蝈，妍妮子不行，咱家置办不起那彩礼，你弟弟妹妹还小…”
“妈，你想哪里去了？”
郑卫国笑了，看着满脸认真的老妈，接着将目光投向了回家的路，这条路还是两年前县里拨款公社出工修的机耕路，可这两年下来早就被轧的坑坑洼洼，一下雨泥泞的就和沼泽地似的，一脚下去能把鞋粘掉，现在被太阳一晒，踩在上面硌的脚底板发疼：“我对她没那个想法，我想的是在大学毕业前不谈感情的问题。”
“你的大学…”
身子微微绷紧，周英疑惑的声音很快变得迟疑起来：“娃，你感觉这次能考上？”
“能，我感觉百分之百能！”
给出了与梦中似是而非相反的答案，郑卫国知道这次高考，他会成为这周家村建国以来的第一名大学生，同时还是这山辉省今年的高考状元，只是由于老师的疏忽和大人们的顾虑，他报的志愿里没有北上广的学校，而是临省省会城市的轻工学院，在那里有他未来的四年生活。
“能考上就好，能考上就好！”
刹那间的走神之后，周英还是头次见到儿子如此确定的语气，揽着他的胳膊更加用力，脚底下的步子也显得轻快许多：“前些天我看你闷闷不乐的，还以为你这次考不上了…”
“没有，我前些天沉闷的原因，是在为钱发愁。”
感受着母亲的轻松，郑卫国决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梦中的他几乎是个内向的人，对于同龄人还可以聊几句，对于长辈们是各种的逆来顺受，这也导致了周围的人，很容易感受到他内向和压抑：“现在没问题了，我听说上了大学，不光每个月有国家发的补贴，学校里面还有助学奖学金可以拿，完全够我的生活费用。妈，你也不要为我的大学学费而发愁，还有，我听说大学期间的学习也并不紧张，我还可以干点勤工俭学的事儿，去给人补课干点家教的活，说不定还可以给家里寄钱呢…”
“娃，家里不用你的钱，只要你能照顾好自己，妈就要谢天谢地了。”
认真的打量着儿子的神情，周英发黄的面色好了许多，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儿子今天的变化很大，她还以为是刚才妍妮子的原因，咬了咬嘴唇没有出声，母子俩就这么相互依偎着走着。
回到家里，周英进了厨房准备晚饭，郑卫国自顾自的回了自己的屋，家徒四壁的墙上贴满了报纸，这里面旧的大多是高喊上山下乡的，新的是高呼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
站起身推开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刺耳的知了声钻进来，郑卫国忍着燥热眉头微皱，脑海中浮现出个若有若无的念头，却很快就被窗外传来的热浪赶走，当即关上窗户坐下，掏出本子和笔挥手写下了一行字：“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嘴上和母亲说着有奖学金和补贴，这并不是郑卫国在胡诌，而是他在梦中所经历过的。梦中的大学报道，他穿着身自认为最好的衣服，可也没逃脱掉土包子山里葫芦娃的绰号。
就凭着大学中的穿着和吃用，郑卫国也没有去申请，学校每学年的贫困奖学金里都少不了他那一份，不是因为他太穷，而是因为这所学校所在的地区，是这时全国经济最好的省份，按照梦中的经济发达程度来说，此时的那个地区，就相当于九十年代！
拿本子抬笔的瞬间，郑卫国并没有多么远大的理想，他只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此时一穷二白的家底子，怕也就是在五百块上下。就这还是这些年老妈硬生生的从嘴里省出来的救命钱，而现在平常人家的彩礼钱，怕也要大几百块，这也是周英说置办不起娶周晓妍彩礼的原因，娶她的话最少要五百块才行。
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这些陋习也就越重，数字看着不大，只是没有做比较，这个时候在天都县里，起一套三进院的房子也就两千块。
对于周晓妍，郑卫国只当做她是个同学，现在提笔写下这行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嫌钱多咬手，只是他现在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梦中他会的东西不少。
毕业后工作清闲，从维修家电到下厨做饭唱过跳过，后面分流下岗后出过地摊炒过股，更是在潮流的带动下学过电脑做过直播，只不过这些东西现在都赚不了钱，最起码在赚钱的同时会耽误他的学习。
写小说，是现在郑卫国所能想到最简单的赚钱方法，只要动动笔杆子和费点纸就行的，然后将脑海中看过的东西写在上面，不知不觉的写到屋外传来了动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很疼了，站起身长长的出了个懒腰，听着浑身上下噼啪作响的骨节声，挑开垂着的门帘子到了堂屋，正看到郑卫星扔下书包想跑：“站住！”
迈出的小短腿停住，郑卫星用袖子拐了下鼻子水，满脸问号：“哥，叫我干嘛？”
细长的大手伸出，郑卫国决定从现在开始，要把这个准备长歪的树苗，给规整回来：“拿你的作业来我看看！”
“作业？我今天的暑假作业写完了。”
郑卫星说完才想走，就感到胳膊一紧，回过头一看，就见郑卫国扯住了他：“把作业拿来我检查下…”
努力的想摆脱掉如铁钳般的大手，郑卫星满脸不耐烦，跳脚道：“哎呀，哥，你今天咋这么烦人啊？铁头还等着我去抓知了龟呢。”
“知了龟？！”
郑卫国捏住小胳膊的手一松，看着郑卫星像脱缰的野马冲出了堂屋，冲出了院门，消失在了视野尽头的黄泥路上，郑卫国不大的眼睛慢慢睁大……
先前听到知了叫时闪过的念头再次浮现，这次不再是闪电而过看不清面目，而是清晰的如同和尚头上的虱子。
天都县地处华北平原少有的山脉汇聚之地——山辉省西南丘陵处，地理环境最大的体现，便是使人们养成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习惯，七月初已然是入夏时节，田间地头举凡有树木的地下，熬了不知多少年的知了龟，开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