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后顾之忧
作为生活在曾长期实行科举制国家中的一员，郑卫国深知羡慕和追捧考试优胜者，是大集体意识中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也是对刻苦的意志和远大的理想，以及合理学习方法的综合认可。
打从进了外公家的门，郑卫国就装起了腼腆，好在他现在的本钱雄厚，怕是上房揭瓦都没人管。几个不服气的表弟表侄儿啥的也不敢在周广太的面前放肆，看他实在不喝酒，便也都放过了他。
面对这些亲戚郑卫国并不是不懂人情，而是他知道自己醉酒后的状态——那原本就是连他自己都会害怕的存在，此时满腹的秘密只会令他对酒避之不及。
郑卫国没喝醉，倒是周英醉的不成个样子，老周家的规矩是女人不得上席，哪怕这些女人中有他妈，在周广太的堂屋中，也没给她安下个座位。
竖着耳朵听着厢房里传来的嚎啕大哭声，闹哄哄的堂屋登时降低了三十个分贝，舅舅们和表兄弟细声细气的说着他小时候的事儿，没一会就见大舅周土生啪的用手指敲了下桌子，面上露出了生气的模样：“现在长大了看不出来，这小子小时候可像个皮猴子，记得71年那会，大队的花生种子都被他和那个刘家老二给偷去煮吃了。”
“嗨，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说那些作甚？”
周广太微微叹了口气，耳畔听着厢房里传来抽泣的声音，歪头看向了郑卫国，手中的筷子给他夹了个猪蹄：“蝈蝈，你知道你妈为什么哭吗？”
“我知道！”
梦中出现过的问题再次出现，郑卫国的答案并没有与梦中的有什么不同：“郑建东就是个陈世美。”
“好！说得好！”
周广太重重的点了点头，端起面前三钱一杯的酒盅一饮而尽，将杯子顿在了桌子上，捋了捋额下花白的山羊胡子，满脸感慨：“我是后悔答应了这门亲事啊。当年，你爸刚到那边农场来的时候，我就看他不是个安稳的人，细皮嫩肉的就和建国前的rb娘们差不多，在农场里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天介的不是腰疼就是腚疼，反正就是用各种理由泡在农场诊所里…”
“爸，大喜的日子您说那败兴玩意干啥？”
大舅周土生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下巴冲着郑卫国抬了抬：“小英这算是熬出来了，当年我也是着实没看出来，卫国你真的给你妈挣来了天大的面子，听说咱们县高官要给你跨马游街？”
“是的，用他的一号车。”
梦中经历过一次，郑卫国并没有太大的激动，拿出揣在身上的信封递给外公。
县高官陈和伟是个挺开明的人，在这天都县呆了八年的时间，治理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勉强算是年富力强的官员，只是未来的结局并不怎么好，毁在了个女人身上，这个时候的作风问题还不是风流韵事，而是足以终结干部们官场生命的存在。
脑海中藏着心事，郑卫国的表现在旁人看来有些冷淡，周土生侧着头看着老爹手中的信，白纸黑字的写着陈和伟几个字进了眼帘，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瞅着他笑道：“你娃别担心，你娘俩来之前，老爷子就决定了，你去上学是奔前程。学习上的事儿，咱老周家是没法帮。这屋里带把的后生看着挺多，却连厢房的那几个女娃都不如，你的后顾之忧还是能给你搭把手的。这些混蛋既然在治学上没寻着啥出路，那就只有当农民这条路了，家里的事儿有我和你的几个舅舅，今天我当着你姥爷的面告诉你，卫国你只管去学习，不要惦念家里！”
郑卫国下意识的看向了二舅四舅和五舅，这个场面也是在梦里出现过的，他知道自己的五个舅舅当中有三个不大乐意，认为无论怎么着他都是个外姓人，冷不防旁边传来周广太的声音：“你不用看他们，这是我决定的，谁要是感觉自己翅膀硬了，就给我炸个翅儿看看。”
“那哪能呢。”
周土生快速的端起了酒杯，刚才郑卫国看三个弟弟的动作很明显，显然在担心这三个管不住媳妇的怂包，只是这小子怎么知道这三个怂货舅舅的？
心中揣着这个疑问，作为老大周土生要率先表态：“爸，别说这周家村了，就包括这塘头公社，谁敢给您炸翅儿？不怕被您撕下来下酒？咱就以你说的为定！”
“你的嘴才是腚呢。”
扫了眼儿子们和孙子们，周广太抬腿踹了脚大儿子，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来来来来，今天蝈蝈考上大学了，虽说不是咱老周家的人，可也是我周广太的亲外孙，喝起！！！”
“喝起！！！”
轰然而响的吼声远远荡开，郑卫国以茶代酒的陪着外公喝了，家里的活主要还是地的问题，郑家全家九亩地并不是全部在一起的，而是分成四块坐落在周家村的四周。
以前再不济也有郑芸和自己帮衬着，现在大姐分配到了煤球厂上班，自己也会在接到通知书后离开，先前还担忧老妈带着弟弟和妹妹，是怎么着都顾不了这九亩地的，没想到外公现在说开了。
作为山辉省的理科状元，郑卫国比其他地区的状元要幸运的多，接到通知的第二天，硕大的喜报就贴满了整个公社的边边角角。周家村也在这一天达到了热闹的高潮，院子里挤满了前来围观状元的亲戚，吃着喝着还拿着。
当然这些人也并不是空着手来的，一块两块算是大方的了，大多数不是鸡鸭鱼肉这些稀罕物件，便是雪白的面粉和发黄的高粱面。看着脚步轻快的母亲穿插在亲戚们的中间，郑卫国再次体会到了高考带给自己的荣耀，只是装傻充楞的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知了龟。
这个念头直到第二天，被三舅开着拖拉机送进县城中学，见到陈和伟才算清晰，消瘦的县高官穿着个浆洗的发污的的确良短袖，别着根永生钢笔的口袋上，还用块白色的花纹不同的布打着个补丁，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见他在校长的带领下进了会议室，连忙站起从旁边的秘书手里，接过一提包着红纸的点心，放在了郑卫国的面前：“郑卫国同学，恭喜你成为咱们山辉省的理科状元！这个呢，是我个人的贺礼。”
“陈书记，谢谢您，这只是我应该做的罢了。”
坦荡荡的鞠躬致谢后接过点心，郑卫国昨天想到很晚才睡觉，面前这个人与他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事情上，都有着莫大的助益，自然的也就想给这位父母官留下个好印象：“我身为一名学生，本职工作就是学习，学好了是应该的，学的不好就是不尽职。好在经过班主任黄老师，级部主任吴老师，以及学校其他老师的谆谆教导，我在这次的高考中，没有辜负他们付出的心血和期望，向他们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并在我高中生活结束的时候，划上了个圆满的句号。”
“不谦不傲！”
陈和伟神情微楞，旋即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瞅着会议室内其他人，伸手虚点着面前的郑卫国，开口笑道：“看看，看看，这就是咱们状元的觉悟啊，小伙子能够有这个认识，真的是不简单。卫国同学，你说的很对，学生的本职工作，可不就是学习么？就像工人的工作是做好生产，农民们的工作是种好粮食，学生的工作，不是学习是什么？！”
说完，陈和伟面色和蔼的看向旁边的秘书，从他手中接过了大红花，到了郑卫国面前：“来，让我给你戴花，然后你坐上我的车，到咱们全县老少爷们的面前，露露脸！让他们都好好看看咱们状元郎的风采！我决定从你开始，以后只要咱们县出了状元，都要跨马游街！就是你看着太瘦了，中午你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饭！”
“那多不…”
下意识的说着客气话，郑卫国就愣住了，梦中的记忆中可是没有请他吃饭这个事儿的，当即也不说话，任由陈和伟笑眯眯的把大红花缠在他身上，看了眼班主任黄志良和级部主任齐振国激动的发红的老脸，冲着二人鞠了一躬：“老师，您辛苦了！”
“不苦不苦！”
黄志良面带土色的看着面前的学生，伸手给他整了整身上的大红花，开口道：“能看到你金榜题名，老师再苦也乐意。你先前也说了，学生的本职工作就是学习。我们老师呢，本职工作就是把你们教育成才，教育成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才。你的高中生活已经结束了，美好的大学生活就要开始，卫国啊，能说下你想报考什么学校吗？”
郑卫国眼睛滑过黄志良裹着膏药的手指，落在了他手上拿出的纸片上面，这张看上去轻飘飘的纸片，实际上决定着他的未来，梦中的他懵懂无知，任由班主任在上面填写，结果报了个临省的轻工学院…
“我能自己填下吗？”
嘴上是在求证，郑卫国却没有给黄志良拒绝的机会，接过志愿放在会议室的桌上，拿起放着的笔刷刷写了起来，就听旁边的班主任开口道：“要写清楚，不能连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