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谏言
“臣鞅言，民众收入之十成，七成入贵族之手，而贵族收入之七成，不及两成入君上之手；财货粮食有十份，三份在于民之手，两份在于君上之手，而五份在于贵族之手”
当这个可怕的结论摆在秦风的面前时，秦风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着，对贵族集团的憎恨骤然升腾——
在这广袤的秦国境内，居然有一群人以剥削民众大部分收入为生，并且不付出任何劳动，也不服任何的兵役，每天压榨百姓、草菅人命，将整个秦国弄得民不聊生！
原来在春秋早期，在国君需要讨伐敌人的时候，只有贵族才有资格披着装甲带着武器上战场，而国人、野人和隶农只能够扛着农具跟随在后面助威而已。而正是因为承担了作战的责任，贵族集团才有资格从民众的手中抽取一部分收入，这是他们应得的报酬。
可是到了现在，贵族集团们仗着自己有权有势，欺压百姓，但一遇上大型的战争，所有的贵族便贪生怕死地躲在后方，并把自家的隶农还有附近的国人、野人抓起来，然后送到征兵的地方去服役。
原本是运转良好的体系，却在这群丧心病狂的贵族的贪欲之下，变成了一个扭曲和混乱的集合体！
又有谁曾想过，那或许光线华丽的贵族外表下，浑身流淌着罪恶的鲜血呢？
而秦风不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那名曾经给先王驾车的车夫，也就是送信过来的人，早已在一天之前死掉了。
那个老家伙在一伙“山贼”的攻击之下，最终体力不支，被“土匪”头子一刀砍死。
那伙“山贼”从车夫的身上搜出了一个书简，确认是卫鞅写给国君的信件之后，就将其直接烧掉了。
但没想到的是，这封被烧掉的书简居然是假的！
真正的书简，卫鞅并没有交给车夫！
而是将其交给了一个侍卫，趁着夜色偷偷绕过乡老的监视，先往西南方向逃了一段距离之后，才在驿站要了一匹马星夜兼程，送到了秦风的手上！
所谓的乡老，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群土匪而已吧。
为了自己的利益，任意地残害他人的生命。
这便是所谓的贵族。
秦风使劲深呼吸着，让自己尽量显得平静一点，然后带着景监，走向了甘龙的府邸。
“君上莅临寒舍，请问有何见教？”尽管甘龙注意到了秦风脸色不太对劲，但又猜不出原因是什么，所以只能够边猜测边应答着。
“吴阳之地乡老甘无集与其管家甘三，趁着民妇的丈夫战死，扣下其抚恤金，然后又侵霸其田地，掠夺其粮食，还派人假扮成山贼将其杀死，请问上大夫知情与否！”
“回禀君上，微臣并不知情。”甘龙不慌不忙应对道，“既然廷尉丞殿下将报告呈递给了君上，那么君上依法处置便是，何必询问微臣的意见呢？”
“我已经派骑手星夜兼程，只需要将其捉拿，回到栎阳城再兴师问罪。”秦风冷冷说道，“那么请问上大夫知道，这件事情发生的根本原因在哪吗？”
“微臣不知。”甘龙深鞠一躬道。
在听完事件经过之后，甘龙早已明白了八九分。
底下的那群乡老由于自己疏于管理，肯定闹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廷尉丞卫鞅调查情况之后，便把这个情况送给了秦风，那么其得出的结论也就能轻而易举猜出来了——
卫鞅是想将这个锅推到贵族制度的身上！
然而甘龙在内心冷笑一声，外表却全然没有变化。
就听听国君会怎么说吧。
“我民众收入之十成，七成入贵族之手，而贵族收入之七成，不及两成入国君之手——那请问上大夫甘龙，这些贵族们何德何能，拿尽全国百姓的一半收入呢？”秦风厉声质问道。
“君上有所不知，秦国立国数百载，正是依赖着这一代又一代的贵族的努力，法令才得以宣布，赋税才得以上缴，战争才得以胜利，尽管国君英明无比，但也也需要依靠着贵族们的帮助，才能够维持泱泱大秦的稳定，这么简单的道理，君上不会不知道吧！”
甘龙不以为然地驳斥着道。
“然而现在养的那群贵族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捏造罪名！克扣抚恤！霸占田地！草菅人命！这还可以说的上是一个人吗！这恐怕能够用禽兽不如来形容了吧！”
“圣人之治，在于教化，不管是民众还是贵族，都需要用教化来”
还没等甘龙说完，秦风便愤怒地打断了甘龙——
“但这就是你们教化出来的成果嘛！丰功伟绩对不对！硕果累累对不对！”
眼见秦风非要抓住这个地方不放，一直在死缠烂打着，甘龙只能够叹口气，然后严厉地反驳道：“这贵族之治，乃是几百年前的祖先传承下来的瑰宝，岂能由君上随意批判呢！”
“也就是说——你认为从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就没有错误吗！”
“祖先之道怎么会有错！”甘龙的怒气也被隐隐激了起来，但他仍然克制着保持冷静道，“从上古之尧舜，再到夏商周，再到这诸侯割据，时代乃是一代不如一代，若秦国能遵循上古之法治，如尧舜等圣人一般治国，才能够让每个人都获得幸福，而如果肆意地怀疑祖先之道，那么便会遭遇到惩罚！”
出乎秦风意料，甘龙说出了这样的话。
也难怪，在现代长大的秦风见识过时代的发展，人类从石器时代进入青铜时代再进入铁器时代，紧接着便是蒸汽机、内燃机，最后是电子计算机和互联网，短短的两千年人类便向前跨了一大步。
对于这样生长在红旗下的少年来说，用发展和革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无疑是必然的想法。
但对于甘龙所在的时代，人们刚刚脱离野蛮，进入部落时代，先是上古之尧舜进行的圣人治国，然后再到夏朝、商朝和周朝不断轮替，最后庞大的周朝四分五裂，周天子名为摆设，诸侯征战不断，这一千年以来可谓是越来越糜烂。
而对于这样的古人来说，越接近上古的尧舜时代，那么就越是美好的，就算贵族体系已经出现了危机，但依然动摇不料他们的夕阳。
察觉到两人思想差距的秦风愣在了原地——
这种思想的差距无法用嘴炮或者是辩论来改变。
突然间，秦风感受到一阵窒息。
因为秦风突然明白，面对着这样一个延续数百年的庞大体系，几乎很难去改变什么。
但是——
依然要做出改变。
不管是哪一个时代，走在时代最前沿的人总是孤独的。
这样的孤独真的可以承受吗？
卫鞅、嬴虔和嬴玉，三个人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
“她们一定会理解我的吧”
已经答应过要守护她们的吧。
那就坚持着努力下去吧。
秦风做出了如此的觉悟，然后开始思考着对策——
甘龙反对秦风意见的原因，是秦风对贵族体系产生了质疑。
那么只要用一个问题，就可以试探出来，甘龙究竟是为了贵族集团的利益，才如此针锋相对地反驳秦风的意见，还是真心为了秦国而努力维护秦国的贵族体系。
“不过话说回来，全国的收入有一半都流入了贵族的腰包当中，这会不会太过分了呢？”秦风如此询问道。
一瞬间，甘龙便读懂了秦风问题当中蕴含的深意。
其实问题十分简单，甚至可以用阳谋来形容了。
如果甘龙是为了秦国着想而维护贵族的利益，那么秦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命令贵族吐出手中的利益；如果甘龙是真的为了秦国着想，那么如果提出撤换一部分地区的贵族并进行改革实验的要求便会欣然通过。
无论是哪一个选项，都会把甘龙逼上绝路。
而唯一不会被逼上绝路的办法，只有巧妙地躲过秦风的攻击才行。
“这是祖宗之法，微臣不敢妄议，不如让大臣们来做决定怎么样？”
真是好一个不敢妄议！
“只要是祖宗之法，就真的不可以议论了吗！”秦风继续追击道，“难道祖宗之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秦国王位的继承也是祖宗之法，君上认为它错了吗？”甘龙慢悠悠地说道。
赤裸裸的话语，让秦风不由得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简直就是在威胁秦风，如果不遵循祖宗之法，继续将贵族治国的体制实施下去，那么秦风就面临着王位遭到挑战的危险！
至于是谁会挑战秦风的王位，这并不要紧。
对于那群贵族来说，国君不过是个可以替换的东西罢了，谁来当都是一样的。
只要你不遵循祖宗之法，那么就给我滚远一点吧！
这就是贵族们的逻辑，简单而又粗暴。
本质上，贵族只不过是一群将屋子啃食空的蛀虫罢了，但为了维持屋子的体面，蛀虫们仍然要维持着一个华丽的外表——
尽管无限的憎恨涌进了秦风的胸膛，但面对势力庞大的贵族集团，秦风意识到，现在还不是掀桌的时候。
只有先隐忍下来积蓄实力，才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刻，将贵族集团的统治彻底瓦解！
等待，并心怀希望吧。
“谢谢上大夫的指教，我会好好思考的。”秦风忍着怒气，平静地说道。
“请君上不要和那名名为卫鞅的少女走得太近。”甘龙仿佛是不经意间提起一般道，“那名少女会给秦国招来灾难。”
“是给贵族集团的统治招来灾难吧。”秦风心中如此想着，但表面却不动声色道，“上大夫说得是。”
等到秦风离开甘龙的住所很远一段距离之后，被压抑的厌恶神情才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
“真是难以忍受的家伙啊。”
与此同时——
“看来这位天选者以为得到了那些贱民的支持，就能够挑战祖宗之法了吗？”甘龙自言自语道，“看来也要想一些对策，来削减天选者的威势才行呢。”
“请把杜挚大夫请过来一下吧。”甘龙如此命令仆人道。
烛光映照着甘龙复杂的神情，让他人看不透甘龙的内心。
“等一下把六国商会的那位也一起叫过来吧。”
尽管主动与敌国勾结，在秦国的法律里面是死罪，但如果是对方自动把书信送上门的话，则性质又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明白六国商会的那位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要离间甚至是摧毁秦国国君和大臣之间的关系，但甘龙确信自己有充分的实力能够将其驾驭。
散发着寒芒的利刃，既能割破自己的手，也能够斩下敌人的头颅，到底是哪个结局，完全依赖于使用着的水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