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遇袭
背海而行,司源和北冥小心翼翼地穿过平原,向着不远的山峦前进。沙质土壤疏松绵软,走着相当费劲。说是沿海平原,但由于自内陆吹来的风水汽匮乏,实际上是沙原。放眼只有几撮低矮的骆驼刺和枝干拧结的怪柳。一面是蔚蔚海天,一面是荆榛满目,自然的造化实非人意可以揣度。
左前方靠近山脚处可以看见一片枯黄的,麦秆状的植物。光秃秃的植株在沙地里东倒西歪的戳着,露出地面十几厘米,看着很是怪异,可能是某些季节性植物的尸骸。
自知进了别人的地盘,加上这满眼萧唐的景象,司源没什么心思说话,随时警戒可能出现的敌情。北冥自顾自讲了两句便也收了声,专心走路。不多时,两人便抵达山脚。司源抬头朝山顶望了望。这山并不算高,司源在做出行计划的时候甚至都没记住它的名字,完全没把它放在眼里,直至真正站在了山脚才觉其高远难攀。赤阳此刻恰斜靠在山侧,烈光万丈,十分的晃眼。司源目眩,心下忽一阵惘然,有神秘力量牵引似的忍不住回首,隐约看见海岸处仍孤零零地漂着那艘小艇,上头立着一道黑线似的人影。
“”一阵莫名的难过袭上她心头。以前出远门都有唐叔热闹作陪,这次前路巍巍,又忽然少了他,说不出是孤独还是不习惯。
“怎么,这才刚走就舍不得了?”北冥停下,勾唇一笑,揶揄司源的多愁善感。
“哪有!”司源一扭身子,盖下情绪,目不斜视地往山上进发。
没走几分钟,司源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阵极细微的“沙沙”声。是从山坡上传来的。她迅捷伏身,张目往山腰上探视。北冥也察觉了,脸色微变,与她盯着同一个方向。
山脚植被低矮稀疏,没法藏人,但从山腰开始却忽然冒出了大片的密林。明明气候干旱,却个个枝繁叶茂,绿得发黑,看不出是什么品种,行行列列排列得整齐有美感,好似人工种植一般。山坡上两人屏息不动,凝神谛听,过了好一会儿,没再出现任何动静。
啊,错觉。精神太紧张反而会自相惊扰,草木皆兵,削弱判断力。
北冥抬起身,虽压低了声音,但脸上却依旧轻松,“唐叔说了,这种艰险的地方猎人少,应该没事。”接着先司源一步,一点一点慢慢往上走去。司源紧随其后。她没看到北冥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凝重的表情。可能是和唐逸那种人待久了,北冥也养成了散漫不经的性子,加上骨子里一点对世事漠然的态度,平日里在人前他除了笑——各种笑,几乎就没露出过别的表情,可是只要有在意的东西在,就不可能没有恐惧。
在离树林还有一百多米的地方,他刹住步子,凝视着烈日当头下依然幽暗阴翳的树林,迟迟不动。他能预感到前面是什么,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他果然没有准备好,无论是躯体层面还是精神层面。
司源很自然地超过他就要往林子里钻,衣服立刻被北冥扯住。司源不解回头,北冥顿顿,如梦初醒似的骤忽收手。
“怎么了?”司源察觉到北冥的异常。
北冥侧头强自收敛心绪。他寻思着,眼珠转了转,后把手放在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你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
的确,古怪的安静。如此繁茂的林子,居然连声鸟叫都听不到。
有埋伏,而且埋伏近在眼前,毒蛇般潜伏着,窥视着,随时可能暴跳起来。司源觉得背脊上滚过一波凉意,跟踩了地雷似的,再不敢轻易挪动半步。
现在敌暗我明,且对方居高临下占有地理优势,很可能还占有数量优势,而他们在光秃秃的半山腰,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完全是俩活靶子。
不是吧司源对自己的运气深感沉痛。她习惯于把不可控的事件视为命运的安排。
北冥揣度了一会儿,眼睛并不看着司源,而是盯着树林,用一如既往的玩笑语气说:“待会儿听我号令,我数三声你就赶紧往回跑,我要大展拳脚了。”
展什么拳脚,这是展拳脚的时候吗!
司源心里咆哮一声,盯着北冥,迟疑了一秒,终还是点头。五个多世纪的相处,她很清楚北冥是个大义的人,如果自己不走他也绝不会先走。况且她没有异禀,拽胳膊抱大腿说什么同生共死,完全是欠打。现在可能的攻击都来自一个方向,北冥语气自信,他应该是有把握挡住的。
就算挡不住,她自己肯定也跑不掉,大不了共赴黄泉。所以,她只迟疑了一秒。
于是,像约定的那样,时机一到,司源立刻扭头,借着斜坡的惯性伸长了腿往平原猛冲。
不出所料,刚一动作就听身后立刻爆开一片密集紧迫的枪声,直震五脏。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从未被“生存”这种初级忧患困扰过的司源还是头一次感受到生命被如此毫无余地地威胁着,不由腿软。她没有回头,憋着口气使劲撑住,接着跑。背后枪声不断,司源脚步不停,耳朵却仔细捕捉着混乱嘈杂中叮叮当当子弹受阻落地的声音。
估摸着出了枪的射程,她立刻放慢步子。不多时便有迅疾脚步声追上来。司源并未回头,却直觉知道那就是北冥。她脚下速度不减,心里安定了许多。女人的直觉很准的,北冥渐渐赶了上来。他一手拉住司源,另一手聚起异禀朝前方地面一挥,倾斜的山路顷刻结出一层平滑的冰壳。两人默契止步,屈膝踏冰而行,毫不费力地借势一路向下飞滑。
枪声渐歇,可紧跟着树林里便发出窸窸窣窣的不祥声响。十多个猎人身披树叶伪装,提枪鱼跃而出,在后面紧追不舍。猎人个个表情亢奋,目露凶光,但没有大呼小叫地助长士气,只是一言不发地,安静地追着,安静得让人发狂。相比于喊打喊杀的敌人,这样不声不响地追杀的敌人反而更具威胁性,这是恐怖。
尽管血族跑得比人类快,但也只是略快而已,何况猎人人多势众,又经历过训练,眼下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猎人们随后接二连三喀嚓嚓地登上冰壳,开始滑行,并不时用枪撑地加快速度。北冥往后瞥了一眼,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脚下猛地打了个旋,调转方向面对猎人,膝盖微屈保持平衡,一边倒滑一边伸臂使身后的冰壳融化掉。追击的猎人一时不备,齐齐栽倒。但这只阻挡了他们一小会儿,有的猎人甚至上身还没挨地就单手一撑,呼地弹起来重新站好,片刻不停,凶悍地奔袭过来。
距离缩短了,个别猎人见势开始半跪端枪,手里拿的是与其他猎人不同的狙击枪。弹夹粗短而枪身长窄,上方配有光学瞄准镜,枪身通体呈哑光暗黑,独枪柄处的猎团双枪标志被抛光,十分的惹目。生死一线,北冥却忽然晕眩似的身子微晃了下,同时松开了司源的手,一下也没有拖慢她的速度。狙击手可是枪响毙命。错身而过间,司源心下大惊,慌忙刹脚。她还没来得及回转去扶,就见北冥将将要扑倒在地的那刻及时一挣,奋力稳住并追了上来。司源大喘气,心有余悸地盯他,一时失语。北冥额间渗出细汗,侧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如常地微笑,边滑边自嘲道:“还好只是绊了一下,没摔个狗吃屎,不然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多丢人。”
绊了一下?冰面上你跟我说绊了一下?这想法还真是有点创意!司源心里发堵,紧了紧拳头没接话,懑懑地直视前方。刚开发异禀就连续使用,他一定是体力透支。
一只带着点凉意的手靠过来,轻轻握住了她蜷得紧紧的手,清凉的触感覆盖在手背上,十分舒适。司源皱眉,终还是放松手指,与之交握。眼下正处被狙击的绝佳靶位,倏忽间即是生死,这种情况下能有人与自己并肩,还奢求什么呢。
消极的情绪又开始犯上作乱。司源攥住北冥的手,阖目,脚下甚至都没再使劲儿。她不觉得能跑得掉,她对活下来不报期望,随时准备好了迎接坏的结局。有一瞬,她甚至想停下脚步,那样说不定还能赶在死之前喘口气。
然而,身后忽有个猎人向端枪的猎人吆喝了一声,那些狙击手便齐放下枪,站起来继续追击。
北冥回首,脸上是一副不出意外的表情。司源却是诧异了一瞬,心一提,斗志重燃,脚下紧赶了几步。
猎人们变换着步伐,逐渐排成半圆队形紧咬在后面,就要成三面合围之势,让北冥无法防御。
北冥见势加速,嘴上还不忘调笑一句,“你看他们追的样子,跟狗似的。”
“我们又不是肉包子!”
“你的联想能力被狗吃了吗?你就不能——呼呼”北冥话说到一半竟有些气短,不得不打住喘了两下,“就不能想想飞盘啥的?!”
说话间,猎人合围之势已成,北冥微微收步落到司源侧后方,严防三面的攻击。然而,诡异的是,至此猎人依旧心平气和地跟着,甚至还露出了点要紧不慢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开枪的意思。
就这么僵持着,又过了一会儿,最左边的几个猎人猛地加速压过来,拉近了距离。两人来不及多想,迫不得已朝右转向,往那片“麦秆地”冲去。
“”司源呐呐。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四周除了那些“麦秆”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而且那片地沙土松软,走路极其不便,“不对!他们像是在驱赶我们,前面怕是有埋伏!”她急声说。
“先下去再说!”北冥的语气终于认真了一点。
滑到山脚,司源还没站稳开跑就发觉了异样。稀疏分布的“麦秆”下方的沙土里似有什么生物在蠕动,地上逐渐隆起一个个拱动着的小包。
“这,这怕是死亡蠕虫吧”司源头皮发麻。
“你有没有文化,那是蒙古的”
小包渐渐耸立,寸寸拔高起来,沙土流水般滑落,这些不明生物渐渐露出了形体。
猎人!比死亡蠕虫可怕万倍的吸血鬼猎人!
他们手里拿着短兵器,吐掉叼在嘴里用来呼吸的“麦秆”,行同鬼魅,安静且迅速地把两人前后左右包围了起来。
司源和北冥只能背对而立,犹如困兽。
头顶传来一声海鸟的鸣叫,在紧张危急又偏偏异常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极为刺耳,听得司源一阵心慌。
“我不可能同时挡住这么多近身攻击,待会儿再听我号令,三声过后我会把海岸方向上的猎人挡呼呼”北冥一头虚汗,又喘气,神色却是淡定,“挡开。你赶快跑到海里潜下去,尽可能往深处潜,人类躯体脆弱耐力差,潜不了很深。然后你往唐叔那边游,最好是能赶上他。”
他心中并不慌乱。司源不会有事的,他不会让她出事的,那个人也不会。
“说什么呢我可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赶得上唐叔的船”司源倒不如之前干脆,焦灼地咧咧嘴,蹩脚辩驳着。
“赶不上也得赶,赶上唐叔要他来救我啊!我可没打算死在这儿,英年早逝多不划算,好歹得活到唐逸那个岁数,倚老卖弄一把再死吧?”情况越是险恶,北冥似乎越是不当回事。
司源并不理会他的打趣尽管知道越境绝非儿戏,但司源未曾想过,仅仅是为了所谓的“阅历”就要面对如此艰险,付出如此代价。此前,不伤不死,亲朋作伴,无忧无虑,从未理解过生命的脆弱和不易,似乎和平、永恒,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如今发觉,与自己同在一个世界的人类竟能险恶至此,生命如此不堪一击,几百年的朋友说没就要没了只有在直面死亡的时候,哪怕不是自己的死亡,人才会发觉自己平日眼光的狭隘;所行之事的肤浅;所抱守的想法的愚蠢。才会发觉,原来生存、幸福,并非理所应当,而是要付出代价的。
忽然,一个离司源最近的猎人许是看到了她咧嘴的动作,转头对其他猎人喊了一声:“那个女的好像不是吸血鬼!”
是白鱼纹章。她被当成了被北冥绑架的人类。
见此状况,司源心里反而更急了。
“你别想再大展拳脚!”她紧张抢白。
北冥转头看着司源,嘴唇微动。
司源不待他发声便立刻猜出他的意思,赶忙大喊一声,“我没有异禀,跟他们走了也跑不掉的!”她是存心让猎人听见。真正让人悲伤的不是死,而是身边的人死了,唯独自己还活着。司源的目光死死扣住北冥冰蓝的眼瞳,这象征安宁的颜色,眼下却让她丝毫镇定不下来。
猎人闻言,便有几个把枪口对准了司源。
北冥皱眉,凝视司源数秒,又放松了表情,微勾了勾嘴角,“多大了,喊什么嘛,依你就依你咯,那就按原计划。”
“这有——”
“一——二——”北冥不给司源迟疑的时间,直接数了起来。
“嘭——嘭嘭——嘭!”干脆的枪声响起。
毫无预兆的,猎人们不待他行动便出其不意发起了攻击。
北冥一怔,枪响瞬间,便凝神施展异禀,但仅仅来得及构建起司源周身的冰盾。毫秒之间,他忽然眼前一暗,体力不支似的恍了下神,自己身侧的冰盾顿时瓦解。必杀的子弹倏忽而至,就要击穿他的胸膛。
据说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时间会变得极慢。北冥看着其中一颗子弹缓慢地向着他的心脏位置飞过来,连子弹是如何旋转震动,四周的空气如何白浪似的被破开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就这么看着,甚至都没有要躲的意思。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再说了,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要做成的那件事,就算以生命为代价也不过分。他其实还想侧头看一眼司源,虽然马上一切人事都将与自己无关,但心底终究舍不得那个少女。虽然和计划的不一样,但她应该是不会有危险的,至少在肉体上是这样。北冥试了下,可惜头很重,移动得慢不说,还很费力,于是他放弃了。不看也好,万一看了舍不得死掉,自己就真的太可悲也太可恨了。他阖眼,等待子弹过来,甚至还有点不耐烦。
然而,在离他还有数厘米的地方,子弹迎头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灰溜溜的尽数坠地。
“快跑!”一个声音拉回了北冥的意识。
是唐逸!他的异禀是结界,可以理解为某种短时防御。除了光,结界可以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声音,并会伴随受术者移动。这是非常耗费体力的异禀,连续施展三个就是极限了。
唐逸全身透湿,正快速往两人这边跑,身后似乎还有几个猎人紧紧追赶着。岸边的小艇已经飘到了海上,沉了一半有余。司源看见他使劲儿往山上挥着手,嘴里也卖力地喊着什么,但结界里根本听不见。
北冥倒是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抓起司源的手,一边撞开阻挠的猎人一边原路冲回山上。
唐逸手里拿着从猎人那捡来的枪,不断向猎人们射击。首先消灭有攻击力的事物是基本战术,于是,猎人立刻把火力集中到唐逸身上。唐逸施展结界,孤军奋战,苦苦支撑。枪里的子弹很快打完,他便开始与近身猎人展开肉搏。猎人前仆后继,把唐逸层层包围,黑压压的挤成一团。近乎邪教洗脑般疯狂的执着和无畏让司源看着都胆寒。
逐渐的,两人在结界内开始隐隐约约能听到一点打斗声。这意味着结界的时限要到了,唐逸身上的结界估计也
声音愈发清晰起来。随后,司源和北冥都闻到了血腥味——血族之血与人类之血混合的气味。
司源没有回头,也没有哭,心里甚至没有了感觉,只是麻木地埋头狂奔,紧紧地抓住北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