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钻了一天的林子,外头虽已近黄昏,母女俩却有种重见天日的雀跃。
林子外两三里,是一处入口。入口处有一座灰白的高耸而古朴的石门。杨宛山远远望着,上头似乎题着字,不过日光不够,看不真切。
石门下,钱大,钱二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地上,靠着石门柱上睡着了,身前的地上分别插着两把刀。他们原以为跟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只要从清晨坐到天黑,之后交差给轮班的兄弟,最后就没他俩什么事了。桃花镇里谁人不知镇上已经数十年没有来外人了。他们当的这个差,一点油水也没有,单是赚了个无忧无虑的饱觉。
牛车行走的动静虽不大,但持续不断地响着。
钱二先醒了,他以为是自己睡多了眼花,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这才确认来了人。他赶紧推了把身边的钱大。
两大汉借着西边的余晖,眯着眼,眼瞅着前方来人,神色复杂,眼里却闪着光。
钱二仍半信半疑,“哥,我没看错吧,来的真是人吗?”
胖子钱大望着来人的方向,嘴边的肌肉松了松,起了一堆褶子,算是笑了。
钱二笑着,“嘿嘿,稀罕了。几十年来头一遭来人,今天竟然不是光头,晚上可以叫上几个兄弟,喝口小酒多叫几个菜了。”
瘦子钱二先把刀提起来,握着刀活动了下手腕,晃了晃酸累的脖子。
胖子满脸横肉,仍盯着来人的方向,不发一语。
牛车越走越近,钱大钱二逐渐可以辨认出,这是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几块木板子,每走一步都要担心它“哐啷”一声散了架。车上坐着一对父子,破衣烂衫的,补丁摞补丁,一副穷鬼样。他们身后有两个破箱子,看起来也像是一堆破烂,角落里捆着几只小动物。瘦子估摸着能炒那么几盘子。至此,车上看不出有什么是值钱的了。
钱大钱二眼中的那对“父子”便是杨家母女。关于两人身上的装扮,杨宛山询问过母亲,母亲的解释是“你爹撒手走了之后留下了太多衣服。有用的没留下,没用的倒是留了一大堆。只烧了一半,便烧不动了。真臭美,一个剑客用得着这么多衣裳?反正丢了怪可惜的。咱娘俩平时补锅干活,灰头黑脸的,正好穿他那些,而且男子的装扮比女子简单省事多了,方便行走江湖。你爹常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估计人看咱俩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心一软会让咱多补几个锅……”于是有了钱家兄弟看到的这副样子。
杨宛山倒无所谓,从小家中劳动力缺乏,她早就被当成男孩生养,任劳任怨,壮实扛造。健壮的体格穿起父亲的衣服来,倒也勉强得心应手。
两大汉看着天色,没等杨家母女近前,先点起了照明用的火把。
福贵一颠一簸不知凶险地勇往直前,母女俩看着那三个大字越来越有样子了,模模糊糊觉得是“桃花镇”三个字。
“是像门神。”杨母说。
“像黑白无常。”杨宛山坚持。
“像芹菜和倭瓜。”
“也像油条和馒头。”
……
母女俩正激烈地讨论着那守门的两大汉像什么的时候,被讨论的本尊已经站到了车旁。左边的大汉高挑而黑瘦,右边的大汉胖得头跟身子粘在一起,脖子不知去了哪儿。察觉到对方的眼神虎视眈眈,母女俩的争论也就戛然而止了,定定地坐在车上,静静地看着两门神。
“下车!下车!”瘦子上前走了几步,噼里啪啦地敲着车身。福贵受到惊吓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杨宛山安抚似的地拉着它。
母女俩依言下了车。杨宛山也下了车,站在母亲身旁,手警惕地垂着,腰间配带的竹剑随着刚才的步伐而轻轻晃着。
瘦大汉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咳咳,此树是我栽——”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听都听烦了。”杨宛山不耐烦地打断,这种把戏一路碰的可真不少。
“父亲”的眉心已皱成一条山脊似的:“孩子,你可以不听,但是你不能让人家不说。有话不能憋着,万一憋坏了可咋办……”
杨宛山望了眼母亲,好像略微思忖,好吧,那就卖她个面子,对瘦子说:“你可以继续了。”
稀罕!瘦大汉愣了一下,重又瞪着“父子俩”,觉得在自己的胖兄弟面前一时有些抹不开脸,于是粗着嗓子:“呵,你当爷爷我是谁?你叫我说我就说啊?”
“爱说不说,当我求你啊?”杨宛山和母亲对视一眼,猜她心里应该也会如此嘀咕。
“废话少说,我们是来打劫的。”胖子的声音底气十足,开门见山。
杨宛山稍稍顿了下,倒也不是怕刀,而是胖子突然说话,把她吓了一跳。那堆肉竟然还能开口说话?
瘦子在一旁附和点头,挤出凶恶的神情:“对,没错,我们就是来打劫的!识相的快点把身上值钱的都拿出来。”
伴随着这的,还有胖子“嗬”的一声,杨宛山看见他当着母女俩的面,把刀重重地插回土里。
杨母又惊又怕,直愣愣地看着。杨宛山却像在看耍杂技一样。事实上,胖子的行为的确有一点装模作样的表演成分。
瘦子想起来,这就是胖兄弟经常跟他说的“气势。”
唉,原来是两个强盗,从此世界上又多了两个坏人。杨母心里这么想着,上下扫了眼这两个人,替他们惋惜,更替他们的父母感到惋惜,谁家的可怜父母竟然养出了强盗孩子?她把女儿拉过去,耳语道:“行走江湖是要花钱的,我没说错吧。孩儿,咱们还剩多少盘缠?”
杨宛山摊手:“我输得差不多了。”
“那跟我的凑一凑呢?”
“不妙,你的那些还不是我输给你的?更何况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盘缠不够,脸皮来凑。”
瘦子不满地吼了句:“眉来眼去的,说什么呢!告诉你们,别玩心思,不然待会儿有你们好受的。”
杨宛山想起件更重要的事,若有似无地侧着头对杨母说:“那剑匣子呢?”
“你想干嘛?”杨母警惕地看了女儿一眼,手伸向车身,紧紧握住那剑匣,那是孩子她爹留下来的。
“爹那把破剑您从不让我瞧一眼。眼下好了,要被别人夺了去,你开心了?还不如一早当了,兴许还能换几个钱。”
“这孩子,净说胡话,这可是你爹留下来的!你也好觊觎?”杨母斥着,把手紧紧按在破剑匣上,还留神那两大汉过来抢。
但显然是杨母多虑了。
瘦子和胖子盯着杨母死死护在手中的剑匣,看起来没什么成色,想来跟车上那堆破烂一般不值几个钱,便嗤笑道:“呸,谁稀罕,一个破剑匣,还当成宝了!”
杨母心下一沉,旋即又涎着脸:“两位大爷。我们父子俩就是做个小手艺活,挣不下几个钱。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今年刚添置了个新家伙,倒是可以送给你们……”
杨宛山知道她说的是那口新炉子。
两大汉早已经将来人的全部家当用散发着贼光的双眼探了个清清楚楚。
“耍我们哥俩呢?别装了,车上全是一堆破烂,没什么值钱的。钱嘛,肯定就在你们身上,”瘦大汉显然没什么耐心,“识相点,少跟爷啰嗦。把身上的钱都交了,有多少交多少,看你俩这穷酸样,估计也只能开辆破牛车了,连马都买不起。嘿嘿。牛倒是可以留下,够能下几顿酒的扯几张牛皮的,就怕太老了啃不动,这牛看起来也忒老了……”瘦子说着伸手拍了拍牛背。
福贵似乎听懂了人话,知道来者不善,“嗤”地朝他脸上喷了一股热气。
瘦子被喷得有些喘不过气。抬脚就要往牛肚子上揣狠劲。
杨宛山要把牛拉开已来不及,福贵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腿。
方才听那些话时,杨宛山脸色已愈发晦暗,咬牙道:“休想!钱不能给你们!牛也不会留下!”杨宛山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
“傻孩子,较个什么劲?咱一路不都这么过来了吗?”杨母怕闺女再惹出麻烦,使劲抻着她的手。
“可他说要把咱们的福贵吃了!”杨宛山心中急切。
“不过是头牛么,金贵什么?又不是吃你。”瘦大汉“嘁”了一声,心想这小子倒有点脾气。忽然起了兴致,想把这小子的脸敲得仔细些,于是直勾勾地盯着杨宛山的脸看。杨宛山只顾着愤怒,没想到深一层的危险,自是面不改色。
没等将火把举得更近看得更清楚些,瘦子就被杨母给挤开了。瘦子只约莫觉得这白面小子生得跟个女人似的好看,脸上似有一分傲气和英气。
杨母将杨宛山护在身后,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二位爷,一切好说,好说,这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番见识。”
瘦大汉一看一过,没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倒是对她俩身上旧衣裳有点不屑,眼里的鄙夷也不遮不掩:“我当是什么大人物呢,也就是两个叫花子,还挺横,敢跟爷叫嚣。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你说谁是小叫花子?”
“谁应谁便是。”
“你!岂有此理!”杨宛山两手垂在身侧,愤怒地攥紧了拳头。
“哈哈哈!臭小子,瞪什么瞪?还不是拿我没办法?”瘦大汉戏谑地笑起来,连此前不怎么发声的胖大汉也跟着笑起来。
杨宛山此时再也不肯躲在母亲身后,一副正义凛然,“这条路写你俩名字了?还是这棵树写你俩名字了?你们凭什么抢我们血汗钱?”
瘦子冷笑一声,“哟,还真是死鸭子嘴硬。不凭什么,老天爷赏我哥俩的就是这口饭!”
杨宛山哼了一声,心里闪过无数法子。
欺人太甚!杨宛山几欲上前。杨母在她身后不住地拽住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