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几天的舟车劳顿，吃饱餍足之后，母女俩已经疲乏至极，跟停在马厩里快散架的牛车相差无几了，纵有天大的事她俩都想交给明儿一早再说，是以，两人头一触着枕头便呼呼大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两人又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杨母比女儿醒得早些，把杨宛山喊醒了。
醒来后，杨宛山先打量了一番室内的陈设，简单得有些空荡。加上昨晚见客人寥寥，杨宛山笃定这是一家穷客栈。
客房在二楼，杨宛山好奇地打开窗子一瞧，日光刺眼，外头街市已盛，人声鼎沸。
王二正在下方迎着母女俩，“哟，二位爷，您二位要是再晚些，这早点可就成午茶了。”王二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佝着背带着路，往空桌上领人。
才下楼还未着地，杨宛山就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准确地说，是闯。面容秀气，螓首蛾眉，双瞳剪水，动作却是粗犷，实属罕见，杨宛山不由得偷看了几眼。
“就跟这客栈是她家似的？”杨宛山嘀咕，又跟母亲说，“娘，看到了吧，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有女孩样。”
杨母只瞥了一眼，手指摁着杨宛山的额头，无可奈何地笑：“你啊！”
身旁的王二闻言，道：“小爷好眼力，刚那位正是我们家小姐。”
杨宛山听完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倒是位漂亮姐姐。”，表示了然。
“可是我们老爷的掌上明珠。”
王二趁桃花还有影，冲她的方向喊道：“桃花姐，您可回来啦。今天有客房要打扫，你可别忘了。”
桃花原是冲着柜台的方向，此刻猛地顿住脚步，转身，正要回王二的话，眼梢就扫到了杨宛山。因这白面小生在土豆一般的王二身边极为扎眼，桃花便多看了几眼，从头到脚，无一遗漏。杨宛山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渐渐多了颜色。
桃花好像看了出来，轻笑一声，不再看她，回了王二一句：“笑话，我若忘了，岂不是比你白吃了几年饭？”
王二听了嘻嘻笑着。
“你们小姐还收拾客房？怎么……”怎么跟店里伙计一样？杨宛山没能问出来。
“……店里人手不够，而且小姐也上心，她自小帮老爷打理生意，轻车熟路，精明能干。除了偶尔火气大之外，我们都很喜欢她。”
有意思，杨宛山微微抬了抬眼皮，不过，杨宛山更加笃定这是一间穷客栈了。
王二又问她俩早点吃什么。
“先来些能填饱肚子的实在东西。”杨母又与他细说了几样，他抬脚便要进里屋去传话。
等几样面点、汤粥都上齐了，杨母又把小跑堂拦下，向其打听关于桃花的事，昨晚又累又饿，一时给忘了。
王二咧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嘿嘿，二位客官是头次到咱们桃花镇吧？不瞒您二位，这里的桃花不比别处，花期长，说是常年不败都不为过，桃树也是四季常青，桃花镇因此得名。往西边走还有千亩桃林呢，那才叫一个好看得惹眼！”
杨宛山就着王二的话下了几个包子，意外发现自己的胃口竟然还不错。杨母也听得心旌动摇，心驰神往。小二脸上的激动和自豪之情，总让她俩对这个镇子产生隐约的好感。
“这些树啊，都是祖宗，树龄成百上千年的都有。”
“这么老？”杨宛山惊讶得嘴里能容一个鸭蛋了，“那岂不成精了？”
王二听了一愣，然后也咯咯笑了起来。
“再问你个事，那你知道，这镇上有没有收桃胶的店？”杨母说着把包裹打开，里边是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桃胶。
小跑堂被这认真的架势问得一愣，接着很热情地说了几个店铺。
杨宛山叼着一根油条，一边听小跑堂说着路线。
杨母心中念头渐渐成形，胡乱吃了几口，听罢就起身。“你先吃着，我去去就回。”
“娘，你才没吃几口……”
“饱了饱了，你继续吃你的，不急。听着好像都不远，我就过去看看，没啥。”杨母心里思忖着，刚刚听小二说桃胶这东西早晚还不一个价，要是能顺利卖了，没准还能抵了这一顿早饭，于是加快了脚步。
杨宛山看着她身影闪出门外，没拦着也没跟着，由着杨母，兀自优哉游哉地吃着早点。
桃花一进门就往柜台走，等立在掌柜跟前了，一开口像撒娇，声调婉转，“爹。”
掌柜在账本中抬起头，顿生慈爱：“桃花，你回来了？你的舅父的病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
“没事，就是累的。我过阵子再去帮衬帮衬。”
桃花的舅父母比掌柜还要年长不少，可惜膝下无子，早年种地时积劳成疾。除了掌柜不时接济一些银两外，桃花也一逮着机会就往他们家赶。
掌柜点点头，“那就好。”又问：“饿不饿？累不累？你先去房里歇会儿，我叫刘伯做好了吃的给你送过去。”
“爹，你一说我还真饿了。不用给我送，我自己过去就行。”桃花说着就往内厨钻进去。
掌柜看着她那虎虎生风的样，又瞅了眼因她经过而大幅晃动的布帘子，一边笑，一边摇头，“这孩子。”
厨房里，大厨刚将昨晚堆在墙角的带血的兔毛连皮一股脑地洗了，挂在窗口的擦手巾旁晾着，嘴里嘀咕着，“连兔毛都不放过，铁公鸡，真抠。”
晾完皮毛，刘大厨聚精会神地烤着昨天卸下来的那只兔腿，各种佐料摆在一旁，随手可取。昨晚藏得太好，刚刚收拾才想起来，闻过来，好像还没坏……
“啊！那是什么？！”桃花一进门就看到了屋角地上一滩血。刘大厨暗骂自己，竟然忘记扫地了。
“……鸡血。”刘大厨想糊弄过去。没想到桃花这时回来，更没想到被她装个正着。
桃花起初也没怀疑，直到看到刘大厨手里正拎着一只腿。她开始半信半疑。
“刘伯你手上拿的又是什么？！”桃花凑近一闻，“果真是兔子！”
桃花几乎要跳起来，烦躁地在刘大厨面前踱来踱去，“哼！我不是说过，咱们家不杀兔子，不卖兔肉的吗？你们竟然背着我……趁我不在家……你们，哼！”
刘大厨自知理亏，惊惧不已，哆嗦着说不出话。
“刘伯，你们哪来的兔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把我养的兔子给杀了？”
一想到自己可爱的兔子被烤了，桃花似有切肤之痛，马上哭了出来，哭得一张小脸梨花带雨，令人怜惜。
“不是，不是。”刘大厨拿两眼泪花的桃花全无办法，急得脸都红了，只一个劲焦急摆手，“桃花，你先听说我……这是客人自己带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你骗我！哪有客人自己带着菜上客栈的。”
“千真万确，我没有骗你，那两位客人……昨晚还住店了，说不定还没走……不信你可以问掌柜、王二，他们昨晚可都是看着的。”
见桃花雨势渐小，厨子这才猜想桃花闯进厨房的原因：“桃花，你刚回来，想吃点什么？刘伯给你做。”
“你刚刚说客人还在是吧？长什么样？”桃花用袖子抹着泪。
大厨以为桃花是不信他，于是下意识地回答：“一老一少，父子俩，那小公子生得可是俊俏了……”
刘大厨还没说完，桃花便夺了他手上的兔腿，揭开了门帘又跑出去。
身后传来刘大厨幽怨的声音：“小姐，那个腿我下了一番功夫，你要是不吃，也千万别丢了，怪浪费的……”
桃花没问父亲，她拦住忙碌收拾桌子的王二，问了几句，逐渐了然，然后直奔杨宛山的桌子而来。桃花立在杨宛山面前，一手拍了桌子，一手举着兔腿。
“喂，是你点的兔肉？”
杨宛山原在安静吃早饭，因杨母不在，渐渐地便萌生了睡意，此刻正缓缓地转过头来，一双狭长的凤眼似醒未醒，对上桃花的脸。
桃花就近看到如此俊俏一张脸，不知怎的就愣了一下。
“兔肉？什么兔肉？”杨宛山不知所以，随意又慵懒地望着她，直到看见她手中擎着的一条腿，才目光一亮，“确切地说，不是点的，是昨晚我借了你们的后厨，做了点下酒菜。不过，我没明白，你们这是……还藏了一条腿吗？！”
不久，杨宛山视线里又多出了一个人：匆忙赶过来的厨子，后者低着头，下巴戳在了胸口上，焦躁地握了握自个的手，杨宛山就当他是来认罪来了。
“原来如此。”杨宛山几相一结合，顿时脑子里理出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没理会愣神的桃花，伸手接过那条腿，“不过既然你们知错能改……那这次就算了，这次我就不怪你们了。嗯！真香”杨宛山用力地闻了一下，冲厨子怒怒嘴，“这次的味可比昨晚足了太多了，这下被我发现了吧。我娘说了，藏私不可取。以后别这么干了，你很少能遇到像我脾气这么好的人的。”
刘大厨被抓了现行，恨不能在地上撞出个地洞，把自己一根发丝都不留地埋进去。
杨宛山咬了一口，眉毛挑了两挑，真不错，没想到这个厨子竟然还留有一手。
“你！谁叫你吃了？！”桃花见她不管不顾地吃着，心头急。
“你拿来还我，不就是让我吃的吗？”杨宛山看着那张恼羞成怒的脸，“还是，你想吃来着？可是怎么办，腿只有一只，昨天抓得蛮辛苦的，我又很想吃它。你要是真想吃的话，等下次，我多带一只过来……”
刘大厨脸都绿了，颇有先见之明地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
杨宛山话音未落，就见桃花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杨宛山看着都觉得疼，这姑娘的手难道是铁砂掌不成？
“没有下次！我们店不做兔肉，也不卖兔肉，我过来就是来告诉你的，不对，是警告！”
杨宛山看着她气呼呼快要破掉的一张脸，很是莫名其妙，就好像突然看到一群野猪闯进牛棚差不多。她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掌柜适时出现了并组织了桃花下一步的野蛮进攻，道着歉，“失礼，小女向来不吃兔肉，家里又养着一只兔子，对兔肉是敬而远之，方才是受了一时刺激，多有得罪，望见谅。”
自己没听错吧？杨宛山看着桃花，觉得这个女孩不可思议，“你不吃兔肉？为什么？不好吃吗？”
“我才不会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而残害一只可爱的生灵。”桃花瞪着她，咬着牙，又气又恼。
“这样啊，我本来不想说的，”杨宛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语调缓缓，“现在知道充好人了，那菜单上还写了鸭包鱼、叫花鸡，你们残害的动物还少了？它们就活该当菜？还是在你看来只有兔子可爱，其他的根本不值一提呢？”
桃花被噎得满脸通红。
“不要以为你养了只兔，天底下的兔就都伤不得了。别仗着自己的身份无理取闹。”
“你说谁无理取闹？”桃花气急败坏。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谁。”
“你！”桃花指着杨宛山，在气头上，很想骂街，却半天挤不出多一个字来。
杨宛山慢条斯理地扯下一块肉，“你啊，就是没尝过，尝过，你也会喜欢的。”
杨宛山“喏”地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块东西投进桃花口中。桃花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这样硬生生被灌了一大口兔肉。嘴满了，然后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
“味道是不错吧，比昨天的还好，看，你可真有口福。”杨宛山觉得自己难得这么大方。
桃花嘴没嘴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她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股酸涩快要喷薄欲出……
“不用谢，我也只能分你这么多。等下次……”
“唔！”伴随着一阵呕吐的声音，杨宛山的脸上风云变幻，因为桃花好巧不巧，吐在了她身上……
“身体不舒服就应该提前说嘛，你看你现在多浪费啊。”杨宛山暗自惋惜，自己的衣服还顺道给糟蹋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桃花吐得一阵头晕目眩，恢复一些后红眼红脸地跑开了。掌柜赶紧跟过去看有无大碍。大厨有些担心，王二也跟了过去。
“你们倒是分个人来关心关心我呀。”
无人回头。
“真晦气。”
剩下的腿还有大半，她却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了。随手就放进一边的盘子里，刚才没来得及细看，现在才发现，原来深处的肉还泛着血红，压根没熟的样子。
“原来是这么吐的呀……”杨宛山望着二楼他们消失的房间，默默不语。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看看，后来想想算了，保不齐她看见自己会吐得更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