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按理说,补锅是门需要走动的生意,补完这个庄子的锅,就得前往下一个地方,可杨母这个补锅匠相较其他人有些不同,因为她补过的锅总是需要返工两、三次才能牢固,由此一来,在每个庄子都待得格外久,总之,杨宛山已经不指望能抽空去玩了。杨宛山有时候忍不住腹诽:“唉,钱才收了一趟,锅就已经颠来倒去地补了四五回,这生意真是怎么想怎么亏啊。”
若在近处,一天能巡半个庄子,去到远处,若又恰好遇上原料供给不足的情况,三天险险才能补完一个庄子的锅。
补锅这件事其实也可以挺危险的,不单单是活计过程中有火花、铁水飞溅。在进入桃花镇之前,就因为杨母补的锅屡次不让人省心,村民叫嚣着要把她俩给扣押下来,以示惩戒……母女俩是逃也似的离开那儿的,没想到误闯误撞中进了桃花镇……
补锅这事也没法发达。先说她们补锅,价却不是由她们定,也不是由要补锅的人定,而是镇子上有专门定价格的机构。分门别类,三百六十行,大到那金器银器,小到街边卖鞋垫的都有。这份价格诡异在于变幻无穷。补锅的价格也一天一个样,这也认了,教杨家母女无可奈何的是,补锅得到的手艺钱极低。
一天,因为随车带的铁片用完了,有再多的生意这无米也没法炊啊,于是两人提前收工回家。路上,杨宛山的目光从近处的村庄缓缓移到黝黑的牛背上。
“娘,你说咱们还要不要换成马车?”
“……”杨母噤了一下,又看看福贵,好像担心它听到似的。她不得已跟女儿说了内情,“其实,现在咱们的全部家当离开一个铺子还远着呢,哪来的钱换马车?”
“那就不换了,福贵挺好的。”老牛非常识相地,适时地“哞”了一声。
杨宛山笑了,转而起了玩笑的心思,“都说老马识途,老牛是不是也一个样啊?娘,你说福贵认得咱们自己家吗?”
杨母神色得意地哼了一声,“当然!待会儿你瞧着!”
“拭目以待。”杨宛山笑着点点头。
车子“嘎吱嘎吱”地响,逐渐逼近她们的小破院子,福贵一步一个脚印“笃笃”地走。
杨宛山故意神色如常,没给它任何指示,既不牵绳喝止也不挥鞭加速,她想看看它会如何反应。
福贵没得到主人的命令,但也不声不响地认出了自己家,一往无前地拉着她们往里冲,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也不管那门根本就没开!
“嘿!嘿!”杨宛山急忙拉绳,牵制它,一时间很想骂它,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恨恨道:“你牛……牛脾气!没看到门关着吗?!门撞坏了,怎么办?你来修啊?真是头牛!”
杨母呵呵地笑着,“人家可不就是牛么。别以为畜生听不懂人话,它有分寸着呢。现在信了吧。”
杨宛山又气又笑:“有分寸会带着我们撞门?”她原是坐在车栏杆上,半条腿搭在外,此刻早已跳下去开门。走近那两间茅草屋时突然起了一阵风,她顿时想起了什么:“先让福贵在院子里晾着,早上的牛粪还没来得及铲呢。”
杨母里里外外地搬着车上的东西进屋,“等会儿铲完粪,就把福贵牵到河边吧,喂了水让它在那儿吃点草,院子里没有干草了,这几天没得空,草料还没来得及割……”
杨宛山答应了母亲。随意地洗了把脸,牵着福贵就出发了。
庄子旁就有一条小溪,平时杨宛山做饭洗衣都是担的那儿的水。今天难得有小半天的时间,杨宛山贪玩,故意多走路,把福贵引到了更远处的地方。这儿离市集不远。
河边还有人在洗衣服,近前一看原来是那天涯客栈掌柜的女儿,名唤桃花的。杨宛山这才想起客栈跑堂王二说的桃花勤劳能干,稍稍愣了愣神。想起仅有的打过一次交道,两人都不算愉快,杨宛山实在没什么好心情招呼。
桃花埋头洗床单,若有所感地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牛背上的杨宛山。
杨宛山滑下牛背,并不急于一刻把牛牵去河边饮水,而是松开缰绳让它在河岸上自在地啃草,待它渴了,这儿满目所及皆是波光粼粼,它自己便会寻着去。杨宛山随意找了个厚点的草甸躺着,打盹,视线里是桃花忙碌又娇小的身影以及福贵啃一阵动一阵的身影,后来这些都变得逐渐模糊了,倦怠一波波慢慢袭来,青天绿地里,她睡着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杨宛山被桃花的叫声吵醒了。她仔细听了听,好像是在呵斥福贵。她把头撑起来,刚好看到桃花把它从水边赶开。
杨宛山皱眉,走上前去。“怎么了?”
“喂,这是你的牛吧?你怎么不看着点,没看到我在洗衣裳吗?它怎么能到上头喝水,把水都弄脏了。”
杨宛山听明白了,心中讶然,但脸上没有多的表示。只见她俯下/身子,大概是照见了水中的自己的脸还挂着浓墨重彩,于是掬起几捧水,先把脸给洗干净了,再泰然自若地捧起一把水,美美地尝了个饱。她侧首便看到嘴杵在水中的福贵正拿那双大牛眼瞧着自己,大概也觉得主人这么和它同甘共苦很神奇吧。
桃花看得瞠目,她有点说不出话了。
自己喝饱后,杨宛山立起身,不再动弹。又等了一会儿,福贵终于仰望脖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杨宛山这才懒洋洋地把它牵离岸边。
杨宛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说,彻底把桃花当空气,一副痞子样。桃花越看越气,脚上跺了两跺,一股火气凝在心口,快把自己烧着了,“喂,我在说你呢!你给我站住!”
桃花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拦路,仰头,“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啊?”
“听见了。”
“听见你不会吱个声!”
杨宛山这才从头到脚地扫了她一眼。“反正跟你这个没有道理的人,我是没什么话的。”
“你!”桃花又气又恼,“好,你没有,我有!我在下游洗衣服,你的牛在上游喝水,还把水给搅浑了。”
“你这是在跟畜生计较?”
桃花哑口。
“你洗的是什么?”
桃花怔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衣服啊。”
杨宛山挑眉,“你自己都说了是衣服,又不是吃的,反正也不用多干净,就该在下游洗,怎么了?”
“你!我可跟你不一样,我的衣服可是很干净的。”桃花边说边别有意味地看了杨宛山一眼,眼中尽是蔑视。
可她越是刻意,那张应生气而涨红的脸就越发值得玩味。杨宛山嘴角微扬起,她低头看了把自己,笑得无惧无畏,“是么?”
“那么,它可爱吗?”
杨宛山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桃花愣了下,这又是哪跟哪呀,“什么?”
“错了,它怎么会可爱,你眼里大概只觉得你养的兔子可爱,其他的都瞧不上眼。”
桃花抿着唇,红着脸,说不出话。
杨宛山看着她的样子,这才缓缓说道:“本来是你无理取闹,喝一口水怎么就能弄脏了,再说水是流动的,就算脏,脏的那口恐怕已经流走了。你要是不想洗衣服,那就跟我继续纠缠呗。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杨宛山看了一眼那堆衣服床单,“你却未必耽搁得起。”
“哼!”
杨宛山刚转身,就听到了桃花的跺脚声,似有一两颗石子被她踢到了水里,发出叮咚的响声。杨宛山的脸上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经常来这儿,下次别再让我看到你!”桃花面无善意。杨宛山想到身后那张怒意满满的脸,笑意更深了。
杨宛山顿了下,转身,“你怎么不说这桃花镇都是你的?我不会走,要走也是你走。”
“很好。”桃花咬牙道。
杨宛山在看向她时,余光瞥到河边有趣的一幕,嘴角微微牵起。
桃花见面前的人遽然腾空而起,往自己身后的方向飞去。桃花似有所悟,回身,看到已经有一条床单被冲进湍急的河水中。桃花想要抢救已来不及。
杨宛山会轻功,只见她脚尖轻点,水面空留几个涟漪,人已拽着床单立在了岸边。
此刻的杨宛山很是善解人意:“早跟你说了,别和我斗嘴。”想了想,“你那么讨厌我,怎么办,你们客栈的床单是我捞上来的,你要是想把它丢了,就请背着我。走了。”
言罢,杨宛山牵着福贵,头也不回地走了。
桃花看着那个背影,怔怔出神。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杨家母女把七个庄子连同集市上的人家都巡了个遍。
十几天的接触下来,杨母有了更长远的打算:颠簸了些许年,终于找到这么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如今租了个小草铺,每天烧煤补锅做生意,这样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她想就此安家落户了,于是开个小店挣够房本的念头愈加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