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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桃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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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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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宛山刚了解到这件事时,觉得十分可怕,是那种会让人寒颤、身不由己的害怕,盛世繁花之下自己竟然是被控制的,这多么令人恐惧。这里的物价形了怪异的环环相扣效果,杨宛山想象那是一座看不见终点的天梯,一级比一级高,一级压着一级往上走,一物降一物。

  而最让她奇怪并恐惧的不是被设计得恰到好处的物价,而是这里的人似乎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世世代代的人竟然没有人觉得不合理,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就像被踩踏了几千年的土地,越来越紧实,要想松动得花大代价。换句话说,就是大家都被这里的奇怪给同化了,没有人觉得不舒适。这简直太荒谬了!杨宛山想。

  杨宛山越是这么想,内心也就越发恐惧,她突然想起一古人言: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大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杨母在一旁本本分分地补着锅,小锤子在铁水和锅的接触的地方,“叮叮当当”地敲着,慢慢冷却的铁水因为锤炼而展现出平滑的表面。

  杨宛山欲言又止,后来径自出神了。

  杨母在唤女儿的时候,发现了女儿的异样。她只好加大音量喊道:“想什么呢!眼睛长到屁股去了?火都快熄灭了,没看到啊?”

  杨宛山跟她说了自己的担忧,“娘,你明白了吗?我们补锅得到的钱永远难以填平我们因为铁片、乌金、馒头包子而欠下的钱。这些物价是一个叠着一个,就像阶梯一样,一个比一个高,看不到尽头在哪里,没准是伸到了天上。总之,这是有人算好的。就像一条咬着尾巴的蛇,紧密相扣。”

  “然后呢?”杨母不以为意。

  “‘然后’?这是很奇怪的。你不觉得吗?”杨宛山蹙眉,不能理解母亲的冷淡语气。

  “然后呢?”杨母揉了揉眉心,“孩子,你整天想这些干什么?你说,你给家里帮过多少忙?整天瞎担心这些,还不如先顾好自家生意吧。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心系天下苍生呢?天塌下来一时还砸不到咱这破草棚。”

  “可是这样下去,根本就没有出路。”

  杨母正色:“你是第一天来这里吗?以前怎么过的,以后理所当然的也能过下去。你看看这里的人,哪个不是在这里生老病死的?他们能这样过,为什么我们不能呢?总之,你不要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杨母希望她不要过分牵扯进这些杂事。杨宛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在母亲看来不再那么活泼可爱,而很有可能变成一个祸端。在这里,只要遵守规矩,老老实实挣自家的钱,每个人都可以活得不坏。

  “这还不够吗?孩子。”杨母扪心自问也觉得如此是最稳妥的。

  “可是咱们在这里生活,这跟咱们密切相关啊!我没法视若无睹!”

  杨母无可奈何,几乎是严厉地命令她:“我不管,别人没插手,你也不要插手,听到没有?”

  杨宛山一见母亲要说道,便禁不住摇头晃脑,坐立不安。杨母见此,脸色一凝,也来了气:“我说的话你到底记住了几句?别跟东风过马耳似的!到时候苦头够你吃的。”

  杨宛山低着头,不说话。

  杨母不放心,让她对着屋里父亲的灵排起誓,绝不滋事。

  杨宛山不知道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她终究还是耐不住,有一次背着母亲问一个来补锅的大婶:“这物价是谁定的?”

  “这……这个,这个是大老爷定的。”这在桃花镇并不是多么讳莫如深的事,但大婶还是神色大变。

  人人都知道,也就人人都心安理得地接受。

  “这不合理。”杨宛山立在福贵的身边,看它饮水,喃喃自语。

  “嘘,”一个奶奶原来在洗衣,现在手还来不及洗,急忙捂住杨宛山的嘴,“这话你悄摸摸说也就算了,可别到外头说,小心惹麻烦。”

  “……我说的都是真话。”

  “你甭管真话假话,那些事岂是我们这些普通小老百姓能决定的?这都是那人说了算,我们也无能为力……”

  “不能自己定价吗?”杨宛山问。

  奶奶一直絮絮叨叨,“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做的,你们这是要反了天去啊。”

  ……

  在来桃花镇以前,杨宛山都没有碰到这等奇事,想来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有大老爷。每一环的物价被设计得很精妙。而这个把握全镇经济命脉的人,大家都叫他大老爷。

  这人一手握着千百号人的小命,还任意而为,简直太卑鄙了。

  能让镇子恢复正常的只有大老爷,但是大老爷是不会轻易让他们好过的,他们都是他的玩物。他不会放手,杨宛山知道。

  “大老爷”不是特定某个人,而是一个江湖名号,那是一个经营了几百年的秘密统治组织,他们每一代人都履行着一样的职责,那就是统治这里,维护稳固,以及延续。他们中的每一代人,都做着跟上一代人一样的事,他们以生命的名义维护这个机构,以家族的名义起誓,绝不会让它毁于一旦。

  这里就像是一个强有力的漩涡,越是挣扎越会深陷。因此,桃花镇人永无出头之日。

  大老爷是不仅操控着这里的物价,还每个月来收取全镇人保护费的地头蛇,不光母女俩摆摊子的那方寸大点的地,就连杨家母女俩住的破草棚,每个月都得交十个铜板的保护费。这里是官兵的触角伸不到的地方,所谓天高皇帝远。所以地头蛇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而且为所欲为了几百年。

  明明平静无事,根本不需要什么“保护人”,更无需交什么保护费,而且就算交了保护费,每天该发生的口角争执、打架斗殴还是一个不少,杨宛山想不通哪里有保护的必要?

  “就是因为交了保护费才这么平静的呀,傻孩子。”杨宛山去河边洗床单时,上次那个老奶奶笑眯眯地对她说。

  胡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杨宛山心喊着。

  “你们这些衣服,也该浆染浆染了。”老奶奶依旧眯着眼,盯着杨宛山手里的衣服。杨宛山嗯啊地应着。

  看着老奶奶一脸自以为身在幸福中,甘之如饴的表情,杨宛山突然有些不忍打破这个幸福的假象。杨宛山从河里走上来,舒展身子,极目远眺,粉色的云霞接天映日,这样的平静,这样美的桃花,真好,甚好。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就这样吧,她也不是神仙只靠一口气就能过活,她还需要馒头和咸菜,还有一方不淋雨的天地,也许真如母亲说的,保持现状就很好,她想。

  回到家,杨宛山将奶奶的话跟杨母说了一遍。“这样?那你拿着洗好的衣裳去西街头的染坊,给花姑姑染一下吧?”

  花姑姑是染坊老板,是个老姑娘。人如其名,因为早点不知染了什么怪病,脸上常年挂着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遂得名“花姑姑”。

  杨宛山到的时候她正将一块块又长又白的麻布卷轴缓缓拉开,伸入染缸之中。

  “白布进入染缸后会如何?”杨宛山还是第一次看染布,有些新奇。

  “如何?”花姑姑饶有兴致,“待它染透,捞出来,晾干,它便有了颜色。”

  花姑姑依次绕到几个缸子前,那里的布已经染好了,她用根长长的大竹竿将布挑出来。五彩斑斓,杨宛山叹为观止,怔住了会儿。

  “原料都是白布吗?”杨宛山又问。

  “谁家染坊不是呢?大都是白布进,花布出。”

  “哦。”杨宛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虽是旧衣重染,但杨母不爱那镇上花红柳绿的缭乱,每每也只是将衣裳颜色染得更深些,看起来倒也洁净如新。

  这天晚上,娘俩端着一盏煤油灯,数豆子一样数着一天的收入,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三个铜板……

  “哇,挣了这么多,更不想走了。”

  “可是花的更多呀。”杨宛山提醒她。

  “那倒是。”杨母肘子撑在桌上,手心撑着腮帮,深深地思索。

  杨宛山叹了口气,“我们是不是还欠……”

  “对,还欠着客栈掌柜的钱呢。”

  欠着客栈的钱,那是刚来桃花镇时欠下的。

  杨母说着把那一小堆钱分出去一部分,那是要还客栈掌柜的,“先还一部分。”

  杨宛山在心里估摸了下,还有大半部分呢。

  “得赶紧把这钱给还了。”每次都说得底气十足,临了临了又欠下新的债务,总是填不完的坑啊。

  “那还欠卖那铁粉的,还有卖乌金的……”

  “那些……争取明年。”

  “……”

  “隔壁烧饼铺子欠咱们的钱不也没还吗?”杨母宽慰道,“总不能去催别人还钱吧?”

  母女俩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可还是还不完所有的债务,债务就像一只活物,不受控制地生长,越来越庞大,而钱就像指缝间的沙,怎么也握不住,不知怎的就是攒不起来,跟鬼偷了似的。

  杨母渐渐地觉出杨宛山担心的物价问题了,因为银子总莫名其妙地入不敷出。即便杨家母女进镇子时没被剥削干净,可依旧觉得日用百货贵得肉疼,有时候一块银子破开就没了,那些携带进来的铜板更是杯水车薪。

  当杨家母女俩因为欠债而寝食难安时,让杨宛山更惊奇的事情来了:杨宛山这才发现,似乎镇上所有人都是债权人,同时又是借贷人。大家乐呵呵地欠着债,同时不紧不慢地还着债。欠债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

  杨宛山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客栈掌柜似乎从来没有催促过她们还钱,当然,这并不是因为那个掌柜富得流油不在乎这点钱或是他忘了,而是掌柜也欠着别人钱,而那个人也并没有催促他。大家好像都习惯着欠人钱,也习惯了不催人还钱。但是欠钱是有一个限额的,超过这个额度就不能再借了,所以又得拼命挣钱,于是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死循环。

  这真说不上好运还是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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