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误入桃花镇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 13 章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太阳从东头升起,又从西头落下,日子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过着,除了攒不下钱来,其他都还顺利。好在大家都互相欠着债。

  即便是攒不下钱来,杨母也没有一次想过要搬离桃花镇,去别的地方找营生。因为这里的生活不仅安逸,还丰富多彩。

  传闻中的大老爷,住在半山上的盘龙堡,杨宛山从没有见过,倒是见过一些他的手下,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飞扬跋扈。他们老大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杨宛山甚至不怀好意地猜想,这么明目张胆地搜刮民脂民膏,那应该是位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一个大叔吧。

  普通镇民都身着五颜六色。桃花镇里除了杨家母女俩穿着素色衣裳,就是这些大老爷的手下穿得比较扎眼了:跟奔丧似的整天穿着清一色的玄色袍子,走过身旁总能带来一种肃杀冷清的凛冽气氛。

  镇民们见了这些手下,全是一副大气不敢出,垂首听命样子。

  杨宛山虽然觉得不屑,但她答应了母亲不惹麻烦,于是也学着低下头,心里却是把这些人骂了个千百遍,翻来覆去地腹诽:“狗仗人势。”

  还真别说,这狗跟狗还真是不一样,主人不同,狗的待遇也是千差万别的。客栈也养狗,那条是真的狗,连名字都没有,那狗跟刘大厨最亲,大厨也只唤它“狗”,原是掌柜不想浪费厨余而养的,而这条狗也从未逾越,忠心地吃剩饭剩菜,平日夹着尾巴灰溜溜走路。

  全桃花镇的人都知道大老爷养了一条狗。杨宛山从进入这个村子开始,还未见着大老爷,倒是先见到了大老爷家的狗——的尸体。也是在那天的烈日下,杨宛山第一次见到大老爷。她站在人群之外,看到的只是远远的一个身影。

  那天,杨宛山来找师父赵一川练武,这时的杨宛山早就研习透了武功心法,桃枝挥得倒是有模有样,时不时能跟师父切磋。杨宛山到了客栈,晃了一圈发现客栈一个人都没有,不,不能说一个人也没有,因为杨宛山在角落里发现了桃花。杨宛山差点以为客栈打烊了,但也不应该啊,因为此刻正值午时。

  “你怎么又来了?”桃花一个人在品茶,右脚屈起踏在长条凳上,左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盯着杨宛山。目光含水,眸光闪闪,杨宛山怀疑桃花喝的是酒而非茶。

  杨宛山一开始没理她,又看了一周,发现除了她果真一个人都没有,无奈只能开口,“我来找我师父。”

  “走吧,都不在这儿。大家都去看热闹了。你不去?”

  什么热闹?杨宛山刚想问,就听见外面人声沸沸扬扬,人头攒动,像一条黑压压的河流争先恐后地往菜市场的方向涌。杨宛山听了个大概,模模糊糊地听见“开斩”、“处决”这些词,她心下一惊,也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想还没迈出门槛,只听得后边“啪”的一声,桃花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走,我跟你一起”,说罢关好门和杨宛山一起走了。

  杨宛山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倒也听了个大概。

  “听说了吗?大老爷的那只黑色猎犬死了!”路边一人说。

  “哦!那条狗啊,太老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耗子从面前走过都吱不动声,跟半截身子入土有什么两样?”

  “是啊,是啊。”

  “那狗葬得风光,跟亲儿子似的,死了也比人活着舒坦。”

  ……

  不就是死了一只狗吗,还当是什么事呢,杨宛山心想。可转念又纳闷,既然已经死了,这行刑又是怎么回事呢?

  杨宛山想不明白,人也被拥着往前。偶尔回头,发现桃花竟然紧紧跟在身后。

  “听说这狗过得比人还金贵,大老爷还专门给这畜生指了一个仆人。现在寿终正寝了,大老爷迁怒,要杀了看狗的仆人陪葬。啧啧。”说话的人既惊异又惋惜。

  杨宛山听得呼吸一滞,心一惊,掂起脚,四处望着,好似在找谁的身影。没看到王二,杨宛山想求证些什么。她听王二说过自己的恩人在盘龙堡照看大老爷的猎犬,不知道照看的是不是这一只?要被处决的人莫不是王二的恩人?

  路上人还在议论:

  “狗哪能活得过人哪。”

  “是啊,这不碰上谁谁都得死吗?”

  “也怪那老头倒霉。”

  老头?杨宛山心头浮现了一个老者的身影,只是看不清脸面和神情,因为她只是听王二提起,并没有亲眼见过他恩人。杨宛山的心揪起来。

  “唉,认命吧,这都是命。”又是一人在感叹。

  命?难道对大老爷来说,人命比草芥还不如吗?杨宛山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感到彻头彻尾、由内至外的寒冷。究竟什么是命?什么又该认呢?

  不久,杨宛山就来到了行刑场,她站在人墙外,看到高台上有一个老头子。不知怎的,明明站在正午阳光下,喧闹的人声中,也没有刮风,杨宛山内心却还感到一阵阵的寒意。

  杨宛山环视一圈,第一次知道,原来桃花镇竟然有如此多的人。万人空巷,蔚为壮观,却是为了瞻望一场阳光下的杀戮。

  整个广场,水泄不通。

  场上的人一张脸木着,没有喊冤,静静地等着,仿佛等待着他的归宿一般。那人其实不老,只是脸上可以看出饱经风霜,杨宛山估摸着王二的年纪,觉得他也就比师父大个一两岁的样子。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阴气无处遁形,选在此刻行刑,便是要他连鬼都做不得。大老爷好狠的心。

  杨宛山顶着一身燥热,此时被挤在人肉堆里,她怀疑自己已成了半只人干了。万头攒动,她根本找不到王二,或许找不到是最好的,兴许他的父亲还在盘龙堡待得好好的,这么想虽然自私,但也让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问过桃花,可惜桃花也不知情。

  台上,王元宝在强烈的太阳光下不得不眯起老眼,在围观群众中找着什么,终于让他找到了:那个健壮的男子,可不就是当年他从猎狗嘴里抢救下来的王二吗?斗转星移,如今小娃娃长成了汉子,但眉眼间依稀还能辨认得出来,更何况,他的眼眶还红着,在人群里是多么显眼。回想当年,他无悔,只是无奈,王元宝觉得但凡是个良心还跳动的人都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救人。十年来,在行刑台上第一次看到长大成人的王二,老人很是欣慰,最末的心愿总算是完成了。

  场上传来处斩口令,刽子手高高地抬起手,刀面反射着日光,不容逼视。杨宛山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手起刀落,血染台阶。

  先前的屏息以待此刻爆发出欢呼阵阵,像平日里看杂耍表演一样。

  为何江湖让人起寒意?比寒冬里的雪夜还冷。

  那是个活生生的会说话、会思考的人啊,不是猪狗牛羊,他们是以什么心情在欢呼呐喊的呢?杨宛山的心突突狂跳着。

  原来,江湖不是人寿年丰、河清海晏,而是刀尖上舔血的。不论路上遭遇过何等凶险,都没有杨宛山第一次目睹杀人来得震撼。那红得刺眼的鲜血,以及老人垂死的眼神,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犹如梦魇,挥之不去,脱身不得。

  她在烈日下萌生了寒意,连紧紧抓着的手心,都沁出了冷汗。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倒了。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摇摆之人,既贪恋家里安定舒适,又向往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有所作为。

  “我不是一个天生的侠者,我可耻地经历过犹豫摇摆,退缩,我有过顾虑。”内心有一个声音对她说。

  既有想贪图享受的罪恶感、自厌感,又为惩凶扬善的梦想而胶着,就是此刻杨宛山的心境。

  这不仅仅是一场杀戮,还是一场谋杀,大家商量好了不出手,所以每个围观的人都是凶手,或者帮凶。

  杨宛山的内心冻成一道道坚冰,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而头顶还是那么炙烈的太阳,挨着身体的还是一群喧闹躁热的人,内外简直生生成了两个水火不容的世界,冰无法融化,光无法进驻。

  杨宛山听见周围的人都吸了一口气,并发出“啧啧”的叹息声,有母亲紧紧地捂上了孩子的眼睛。又不是杂耍表演,为什么要带着孩子来看呢,杨宛山觉得简直荒唐。

  许久,桃花山感觉到人群逐渐退去,她慢慢睁开了眼睛,一抬头就望见杨宛山紧绷的侧脸,眉头深锁。

  巨大的火球还在天上烧滚着。

  从刑场往回走,影子从盘踞在脚底下的一团慢慢伸至身前,再慢慢拉长,灰蒙蒙的,像杨宛山此刻那团混乱不清的情绪。

  杨宛山有气无力地回到客栈,想要跟师父说这件事。一进门就听到客栈老板挑起了新一波讨论,跟在广场边听到的一样兴致勃勃,完全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对啊,本来就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杨宛山心里叹息,又不忍。王二不在,另一个跑堂在给客人上包子,杨宛山看到那白面包子就想到人头、人脖子,顿时一阵反胃。

  “啧啧,你们看到了吧?看到了吧?那刀够锋利的吧?砍得那叫一个干脆啊。人都来不及叫一声。”

  “笑话,谁还能算准了去的时刻,是你你叫吗?”

  “诶,好好说话,别带上我。”

  ……

  因为有事情讨论,客栈里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了来,这生意大好的时刻,掌柜自然喜笑颜开,仗着刚刚行刑时自己站在内侧看了个清楚,就把那个骇人的场景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大有不鲜血淋漓誓不罢休的势头。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