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杨宛山自然没有那么好的兴致。明明看到师父就靠在一旁,她习武的精神却从来没有这么低落过,即便此刻要研习的是武林至尊秘籍她都想先缓一缓。她从人群中默默退了出来,想取道直接回自家的包子铺。在她理不清千头万绪的时候,她想至少母亲在那儿。
半途,拐过一个屋角时,杨宛山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忙闪过。她熟悉这个身影,更何况今日她一直在人海里搜寻,虽然直至人潮退去,她也没找着他丁点影子。原来是躲在了这里,杨宛山的眼睛变得锐利异常,循着他离去的方向,不远不近地跟着。
许久,大概是觉察到了身后传来的持续脚步声,王二定住了脚步,又迟了一会儿才回头。杨宛山原也没想藏着自己,所以被发现了也不惊慌。杨宛山唤了他一声。王二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杨宛山没见他这么沉郁过,顿了片刻后徐徐走上前。
王二依旧立在原地。待杨宛山走近,他长腿一收,看也没看是什么地就坐了下来。
怎么看,都觉得他像被抽空了血气的行尸走肉,杨宛山已在心中猜着了九分,再看他那悲戚的神色,杨宛山不禁一阵酸楚。
“原来你在这儿。”幸好没在客栈,杨宛山庆幸地想。
“客栈里很热闹吧?”王二声音哽在喉里,十分低沉。
“啊?”杨宛山惊讶地瞧着他的脸色,似见苦笑。
难不成他已经回过客栈了?想起那些客人唾沫横飞地形容那血腥场景,想起那些嘴脸,她就感到心中酸涩愤懑,可一时又找不出言语来安慰。节哀吗?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这句话有多狗屁不通,连哀伤都不能那才是最悲哀的。
杨宛山想了一会儿,起身离开,过了一阵,她拎了两坛酒回来。
此处是正对着外面大街的小巷,他俩坐在最深处,抬眼可看到外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繁华依旧。两人一人一坛,一人一口,无声地喝着老米酒。
不必劝,人自醉。
过了不知多久,王二首先开了话头:“自从他进了盘龙堡,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没有命令和许可,他就不能出来……天知道他是怎么过的这十年……昨天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杨宛山以前听王二提过他有一位胜似父母的恩人,她不问也知道这个“他”就是那个人。她没说话,她不擅长安慰。
“我真没用,我就是个臭跑堂的,我什么都做不了。”王二很是懊丧。
杨宛山摇了摇头,“你无能为力并不是因为你是跑堂的缘故。”而是因为对方就是要置之死地。
听着王二的唉声叹气,杨宛山只想稍稍转移他的情绪,又过了一会儿,她问:“王二,你为什么做跑堂?”
“我这人又粗又笨,学什么都特别慢,炒菜学不好,账本也不会看,武功也只学了三脚猫。只有跑堂干得来,可简单的活哪里就轮到我呢。当初若不是掌柜不嫌弃,我连跑堂的活都接不到。”他顿了下,“兄弟,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
“嗯,你总是一点就通,想学什么也很快。”
杨宛山无奈,“我问你,若是一块白布和一块石头掉进了染缸,再捞出来,会是什么样?”
杨宛山的问题问得突兀,王二不解,但还是回道:“白布变色,石头还是老样子?”
容易被浸蚀,恰恰说明了脆弱。
“这不就结了?所以其实我更羡慕你。记住,你有你那独一份的好,那是旁人不及的。”怕是自己也是如此。
王二似懂非懂地笑笑,不明白一块石头有什么好让人羡慕的。
杨宛山见他的颓丧少了几分,开口道:“好了,跟我说一下你那位恩人吧?如果你想的话。”
王二闻言,眼眶泛红,眸子氤氲着水汽。还未开口,杨宛山就先听到了哭声,声音不大,好像在拼命压抑着,宽厚的肩膀瞬间抖如筛糠。
原来,不是所有的想念都挂在嘴边的,有些是刻在心里。
杨宛山真觉得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要懊恼时,王二慢慢道出了十年前的故事……
十年前的桃花镇,那一年的寒冬异常冷。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小乞丐已多日讨不着饭,地里的庄稼早被农户收罄,连半个遗漏的苞米都寻不着,况且有田鼠、小兽与他争食。
他只好到山林中找野果充饥,还没吃上一口,不料屋漏偏逢雨,一不留神陷入了设好的捕兽陷阱,千辛万苦爬出来后又被凶猛的猎狗缠上。他一路跌跌撞撞,磕碰无数,可他顾不得疼,因为血腥味惹得猎狗眼睛充血,发狂,凶残更甚。
就这么失去知觉地连跑带爬了不知多久,前不见希冀,后不见退路。绝望关头,他突然不想再跑了。他本来就无父无母,没吃没住,能活到如今已属难得,就算逃得了这次,这个冬天怕是也熬不过去,干脆让猎狗撕个干净好了。一了百了,他想。
就在他放弃挣扎抵抗时,王元宝出现了。那时担任山林守护的王元宝在例行巡查时看到几条雄壮的大猎狗正紧咬一个孩童不放,那孩子浑身血迹触目惊心,他拼着老命救下了猎狗嘴下的小流浪儿。人是救下了,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这孩子生来哑巴,王元宝从小乞丐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识字不多,最后为这个孩子取名王二。
杨宛山喝着酒,默默听着。
“他不强壮,也就是个小老头。他挥着那根臭拐杖,嘴里骂骂咧咧的,瘦弱又执拗,最后猎狗被他赶跑,他却丢了一段手臂。他把我带回他在林中的小屋。我又累又饿,吞了几个包子来不及喝水,差点噎死。那是我待过的最暖和的地方,不久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听见外面有人声和狗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老爷,他那时还是个骑在马背上刚冬狩归来的少年。”
王二茫然地望着远处,目光渺远得像是在努力接近那同样遥远的年月。
“冬狩本来就没什么收获,他正愁一身的气没处撒,我和元包叔就这么撞刀口上了。我在屋里听到元宝叔反复地求他放我一马,不停说我还只是个孩子啊,只是个孩子啊。我很害怕,怕被丢掉,也怕被交给大老爷,从头到尾发着抖也没有出声。”
“最后,我还是被抓了出来,大老爷嘲笑我的懦弱,打定了元宝叔救人只是一时兴起,故意说,‘既然你想救他,那我也不能吃了亏,把你剩下的那半条胳膊也砍下来,反正你留着也没用了,浪费,正好我的狗还没吃饱呢。你要是自己动手,我就留你俩的命,怎么样,划算吧?’”
“他料定元宝叔不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自废手臂,想逼着交出我,元宝叔没有让他得偿所愿,这当然犯了大老爷的忌……最后,元宝叔的一只手就彻底没了。半只是为了救我,另外半只同样是为了救我。”
“大老爷还嫌捉弄人不够尽兴,要元宝叔去当狗奴,伺候他的狗,还以我的性命相威胁,说如果不去,他有的是法子收回我的命。元宝叔无奈,只得随他去。临走前他叫嘱咐我待在小木屋别跑远了,周边不安全,还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那时我才丁点大,于是全信了。”
“我在那个小木棚子里度过了最寒冷的冬天,以及接下来的几个冬天。存粮吃完之后,我学会了打猎……直到能打短工,自食其力,我才离开那里,可元宝叔一直没回来。”
“我不知道这毫无尊严的十年,他是如何捱过来的。你说,死对他来说是解脱吗?”王二突然想起行刑前,元宝叔最后看向他的那个眼神,平静安详,分明是想告诉他:不必报仇。但是吃了多年狗肉、气血旺盛的少年岂会罢休,那是翻江倒海都无法熄灭的滔天仇恨啊。
“可是,我还没报恩呢。”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这会儿变成了他的喃喃自语。
杨宛山拎起自己那坛酒,“多喝点,能好些。”酒能顺人心,但愿悲痛能如落花随流水而去。
巷外还是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所以,像你和你爹能一直相依为命,虽然穷困,可也比我好啊。再生父母元宝叔,直到他临走前,我们才见了最后一面,不甘心啊。”
杨宛山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和母亲。
杨宛山听着王二的故事,不知怎么也想起了自己,想起那没有父亲陪伴的童年。似乎比王二好一点,可又好到哪里去呢?不知是酒催动了情绪,还是因为时下怜悯王二,杨宛山边喝边笑,那笑比酒还苦,还呛人。
“我得做点什么。不然这十年就白活了。”王二说得铿锵有力,杨宛山不由得侧目。
杨宛山抬手义气地拍拍他肩膀:“需要兄弟的时候就吭一声,管它刀山火海。”
王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仰头又是一口酒。
告别王二回到自家店里,杨宛山全身慵懒,不想动弹,也帮不上店里什么忙,吃饭时也盯着饭桌发呆。
杨母看不过眼,揶揄道:“你这饭不吃,水也不喝,光盯着张桌子看,怎么着,这桌子开过光,能长出金元宝还是能长出凤肝龙胆?”
杨宛山神色淡然。
“是不是练武累的?我早跟你说了吧。”杨母一副“料是如此”。
杨母看她仍旧有气无力,嘴里继续说着:“都说了学武那是男人的事,你,”杨母把声音压了压,“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成天舞刀弄剑像什么话?别以为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就能出人头地还是怎么着了,到头来还不是得老老实实讨生活?”
杨宛山听了这话眼皮一抬。是啊,母亲没说错,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娘,当年爹为什么一直在江湖上流浪?”很少归家。
“没法,他生来就属于江湖。”杨母似毫不在意。
“娘,你后悔过吗?”
杨母默了一会儿,“时至今日,后不后悔又有什么关系呢?”
“娘,要不,咱们离开这儿吧?”
话头转得太快,杨母惊诧:“孩子,说什么胡话呢?咱在这儿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开呢?你说不想补锅,我就顺你意了,你说要学武,我后来不也没拦着你吗,你还想怎样?还想翻了天去做玉皇大帝去啊?”
“我也没想怎么,想当大侠也多是口头上说说,我没想着自己能多有厉害,真的,我只是……我只是没法睁只眼闭只眼,这里的一切,太复杂太邪恶了,我无法装作看不见,娘。我做不到!”
杨母不是不理解女儿的担忧,她久久地叹息着,对杨宛山的提议再一次不置可否。
杨宛山想起那令她万分寒心的事:“娘,你知道今天处决的是谁吗?”
杨母望着她,静待下文。
“就是王二说过的,当年从狗嘴里救下他的那位恩人。他们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见面。一见面就成了永别。王二说,他还没来得及报恩呢。”
杨母骇然,旋即暗自叹息,再没说一个字。
杨宛山也兀自摇头,不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