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杨宛山想着等奶娘哭累了就让她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因为再过不久就该陪桃花出门了。杨宛山这么想着,喝着茶,眼皮子却像挂了秤砣似的越来越沉,掌柜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杨宛山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五个掌柜、六个奶娘,他们嗡嗡地说着话,却像蒙了层厚布般听不真切……
杨宛山不知道,自己在客栈喝的并非普通的茶,闻的也并非普通的香。她更不知道自己被桃花的奶娘换了衣裳,不然非得吓醒不可。
奶娘虽做了坏事,但也还算是个正经人,红着一张老脸,只脱掉小伙子的外衣,没敢把里衣脱了,嘴里喃喃着“作孽啊”。
她惴惴不安,可同时又为小桃花能脱离虎口而松了一口气,虽然良心有愧,但亲疏关系摆在那儿,虽说一开始不太同意掌柜的做法,可看到小桃花泫然欲泣的一张小脸,心肠先是软了一阵又接着硬起来,最后狠狠心咬咬牙还是给杨宛山套了红嫁衣,梳了发,变女儿身,扶上花轿。
奶娘嘱咐车马不停蹄往盘龙堡赶,因为必须赶在杨宛山醒来之前把她送进盘龙堡。盘龙堡是一个插翅也难飞的巨大牢笼,进了那,小桃花就安全了,奶娘脸上终于浮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而之后的事就听天由命了。
在杨宛山像稻草人一样无知无觉地被打包送往盘龙堡时,王二还在厨房里等着她,许久不见杨宛山下楼来,他觉得有些纳闷,跟刘大厨打招呼后就上楼去找。他先问了桃花,可桃花说她一直待在房里,没见过上来什么人。
“他真的……上来找过我?”可为什么没有见自己最后一面呢?桃花越想越觉得心酸。
王二不知桃花的小心思,笃定地点头,一径强调自己看着杨宛山走上楼来的。
“一定还在客栈里,我找找。”杨宛山也不是会偷懒的人啊,那么究竟是去哪儿了?
“找什么呢?”掌柜走出房门时正看到王二逐个房间地查看。
“杨宛山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说是上楼来却没了踪影,看我……”
“他回家了。”掌柜脸色微动,“他跟我告过假了,他也忙了一阵了,这几天先别劳烦他了,让他过几日清闲日子。”
掌柜都这么说了,王二自然不好再说什么,默默下楼去了。
王二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后,掌柜拉过女儿,脸色慎之又慎:“桃花,你听爹说,你放心,爹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我已经找到法子了,有人愿意顶替你嫁给大老爷。你赶紧收拾东西,趁明天全镇大赦,门口戒备松散,你一早就要混出桃花镇。”
“爹知道你不愿意嫁给那个恶魔,爹答应过你娘亲,就是拼上爹的这条老命,也要护你周全。别挂念我,跑得越远越好。你安全,我才能心安啊。这边的事你别放心上,爹会打点清楚,不会连累到客栈里任何一个人的。”
“哪户人家的女子?”桃花止住了哭,问道,“替我嫁的是哪户人家的女子?”
“普通人家,他们家需要钱……”掌柜不动声色地掩过去。
“那不就是卖女儿吗?”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说,但这次就这么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边,桃花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父亲看出她的顾虑,“别觉得有负担,咱们和他们是各取所需,也算是互惠互利。就算买方不是我们,也会有其他人出手,未必就比咱们给的阔绰啊。所以说,别多想。”掌柜重重地拍了几下桃花的手背。
也许这里边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桃花于是噤了声。
事情一波三折,没想到她一直忐忑煎熬,甚至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结果……竟然告诉她,不用害怕了,危机已经解除了。
关于出逃,桃花想让爹一起走,要走自然就是两人一起走,但掌柜说那样目标太大,容易暴露,再三商量最终还是让她先走。“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别挂念着家里。想不到今生的父女情分就只到这儿……”掌柜说着说着又落了泪,桃花少不得要安抚几句。
桃花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臭小子了,于是去他家包子铺前晃荡了几圈,原以为能见着最后一面呢,结果只看到杨老爹。
第二天清早,客栈伙计都还么上工呢,父女依依惜别。
“爹,替我跟刘伯伯和王大哥说一声我走了。”
“不等等他们了吗?”
“不了。”不管刘伯伯他们会怎样怨她都没关系,她怕大家会绷不住要哭,那样她就舍不得走了。
掌柜用袖子一遍遍地揩着浑浊的老泪,千叮万嘱女儿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当年躺在他怀中襁褓婴儿,如今却要亲眼送别。人间至痛,生离死别也。
通往镇口的路会经过杨家的包子铺。天色未明,长街昏暗,行人零星,一两家早点店已经开张,门口锅炉上“滋滋”冒着热气。桃花牵着马,一间间辨认哪里是杨家包子铺。
过了一会儿,桃花定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前方不远,小店门窗紧闭。
桃花突然很想再去一趟杨宛山家,结果还是只见到了杨老爹。一问,说是杨宛山一夜未归。
“她以前从不这样的。”杨母寻人心切,不住地喃喃自语。一夜之间,杨母已然憔悴不少。
不见了?大活人怎能说不见就不见?唯一的可能是杨宛山遇到麻烦了。至于什么麻烦,桃花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桃花掩饰住自己的失魂落魄,她应该帮忙找一下人的,可是,自己此刻又是非走不可。
“要不要让王大哥来帮忙找人?”
杨母依旧提不起什么精神,“昨晚已经开始找了。”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还是没找到。
桃花告别出来,走了一段,越想越不是滋味,心就像被挖了馅只剩皮的包子,空落落的,于是又折返回来,一回来,发现杨老爹泣不成声,想是刚刚自己离开之后,情难自禁。
杨母出神地拿着什么东西,喃喃自语:“山儿,咱们现在有房子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桃花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这才发现杨老爹伏着的那张桌上散乱着地契若干,田产若干,金银若干,上面皆有掌柜的签字画押!
桃花愣在当下,好久才平复过来,问:“杨伯伯,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您这儿?”在桃花的印象里,虽然杨宛山算不得正经,但也没有干过小偷小摸的事,可她又隐隐担心,这些怎么来的?自然不是飘过来的。杨宛山经常出入天涯客栈,多少人有目共睹,若真是他偷的,不能说没条件。
杨母拭了眼泪,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昨晚你爹派人送来的。他说,你要走了,这些东西留着没用了。他还夸宛山是个好孩子,以前在客栈帮了那么多忙,还没酬谢过他呢,这些就当是报酬了。”
“报酬?”平心而论,这样的报酬多得有些不正常了。
“我爹,我爹他真是这么说的?”更奇怪的是,为什么爹一句都没跟她提过呢?虽然结工钱也不算什么大事,但看着零零总总这些数额加在一起,又觉得兹事体大。
那些钱财,似乎对桃花不能帮忙的心思有所补偿。眼看日头渐升,桃花不敢再耽搁了,她忘不了分别时父亲扭头挥手叫她赶紧走的神情,那是这辈子不忍看第二遍的,她不能辜负了父亲。
桃花告别了杨母,骑马太惹人注目,她只得牵着走。不多时,路边不少闲言碎语传入她耳中。
“知道吗?今天天涯客栈的桃花大小姐要和大老爷成亲了。”
“我昨天就看到了,他们家的奶娘扶着那桃花上的轿子,伤心得都抬不起头来啊,那小可怜样,想是哭坏了身子的,路都走不稳了。”
“你瞧仔细了吗,我怎么觉得那不是桃花小姐?”
桃花虽然听了父亲的嘱咐,一身男子装扮兼一顶斗笠,听到这话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脸偏向一边,免得被认出来。
“我看着倒像是经常来他们客栈帮忙的那个姓杨的小子。”
“哟,该不是你自己的枕边臆想吧?人家可是个正经小伙,道上遇着漂亮姑娘都不敢多看的。”
那几个妇人顿时笑了起来。桃花却再也迈不动步子。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到,要嫁给大老爷的不是爹口中的“普通人家的姑娘”,正是失踪的杨宛山。一旦出现了这个想法,她更有了这样的直觉,并且深信不移。
桃花将这两天发生的事轮番地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爹的奇怪举动,杨家的异变,杨宛山突然的不辞而别……桃花大概知道了发生什么事情,苦笑道:“原来这就是爹所谓的办法?”
虽然还没能掌握细节,但她认定被奶娘扶走那人就是杨宛山,而且,是替她桃花入虎口。她在镇口勒住马,镇口的护卫丝毫没有伸手拦她的意思,他们早在昨晚就得到了大赦的指令。大老爷倒不担心人的流失,反正他们在这儿住得太久被惯坏了,离开了桃花镇才真正失去了庇佑。“放心,他们舍不得走。”这是他的原话。
出口就在前方,桃花已经可以望见镇外那片葱郁的广袤林子,再往前一小步,她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却有可能余生都活在愧疚中。得失取舍如何抉择?
思虑间,她已攀上马背,掉头,向着一片红火喜庆的盘龙堡策马奔腾。如果爹爹知道她正朝着危险而去,说不定会气昏过去?但她已来不及思考,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抚不平她异常烦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