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大老爷穿着红色喜袍等在厅堂正中,不怒自威。
“你们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留在鼓乐齐鸣、高朋满座的花天锦地中?可真是狠心呢。”大老爷皮笑肉不笑地说。
他原只当她俩是漂亮而心思简单的小姑娘,有些小脾气也看在脸蛋的份上纵容了,万万没想到她们竟如此有主意,还能计划着要逃走!计划之周密,若不是他多留了个心思,险些就让她们逃脱了。经此一役,他不由得对眼前的两个女子另眼相待。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比被押回盘龙堡更让杨宛山遭心的,大概就是杨母、师父和掌柜也一并被押了来。
这摆明了就是拿来牵制她的,叫她束缚手脚,不敢胡来。
大老爷继续维持着脸上的春风得意:“他们都是老丈人,本来婚宴就应该请他们的,原先都是我疏忽了,是我没尽到女婿的礼数。我请他们在盘龙堡多休养几日,毕竟婚宴上可是很累的,可不能让老丈人伤了神,也好解了你们的思家之情。”
当下,大老爷并没有对她们出逃的事加以追究,但杨宛山知道这只是一时的粉饰太平。大老爷是那样笑里藏刀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放过她们呢?
明着是让杨母和掌柜休息整顿,实则以杨母和掌柜性命相要挟。杨宛山和桃花因此被掣肘,再无法全身而退。
杨宛山被送到时,已耽误了吉时,加上大老爷看似客气,却也被败坏了兴致。于是,婚宴又再一次改期。
杨宛山和桃花被带回原来的住处,不同的是这一次被严加看管起来。
将各路人马都安排妥当之后,将杨宛山带回的那名玄衣人将一把剑呈给大老爷。玄衣人认得那上边佩着的剑穗,正是此前大老爷命他全城搜查的那个。那是杨宛山亲手做的,即便是把问遍所有剑行,自然是找不出来的。
“这是?”
“回老爷,是您之前吩咐要找到的剑,是杨姑娘的。卑职在带她们回来的路上发现的。”玄衣人没有点名此刻就是杨宛山,但事实已经昭然若揭。
“哦?好啊,这下变得有意思了。”
大老爷摸出另一个。此时,他手上已经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剑穗。
“还有,”玄衣人不知当讲不当讲,“还有在杨姑娘的包袱里发现了一些盘龙堡的银两。”盘龙堡的钱都是有特殊记号的,杨宛山虽然劫了那胖子的钱却没法花,也不屑花
“看来,她当初夜潜盘龙堡竟是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可让我好找!”
盛怒之下,大老爷还没起杀心已属不易。
杨宛山和桃花不知道的是,杨母和师父、掌柜也并没有得到款待,而是被关在潮湿阴暗的地下监狱里,只不过大老爷好像考虑到了宽敞的问题,所以杨母和师父关在对着面的两间,掌柜好像关在更远的地方。
说来也怪,杨母和师父这是第一次打照面,却像是旧相识似的。
原来是她……
原来是他……
赵一川的双臂自肩膀处被齐齐斩断,躺在昏暗的监狱中不时因为钻骨的疼痛而□□。
杨母自己找了处有干草的地坐着。
两人隔空睥睨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由杨母打破了沉默,杨母瞥了眼师父灰头土脸的样子:“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不敢回想咱们年轻那时候。”
师父不屑,“哼,半斤八两,你以为你又好到哪儿去,看看老成什么样了……”
“唉,那时候你是英俊潇洒,就比我们家老杨差了点。”
“那时候你也貌美如花,就是脾气有点臭。”
两人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儿,感慨了又感慨。杨父闯荡江湖时结识了不少侠肝义胆的朋友,平时一块做事,偶尔也会去某个的家里喝酒聊天,认识一下家小。杨母和赵一川因此有了一面之缘。大概因为英雄惜英雄,杨父经常在杨母面前提起赵一川这个名字,还与他互赠了礼物。但关系再好,大家来自天南海北的,也不见得时时能在一起共事。相遇是缘,道别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缘。时光荏苒,两人就在江湖上失了联系。
得知他已离世时,赵一川在万里之外,连送最后一程都不能。
话说得多了,赵一川都沙哑起来,“杨宛山他爹是怎么走的?”
“病的,痨病,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最后只得由他去了。”
“能跟威震一时的盗圣交过手,赵某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杨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宛山就是当年我见到的那小丫头吧?”
杨母惊愕地望了眼对面牢房地面上躺着那人,后又点点下巴,虽然知道他没在看。
“别意外,我丝毫不记得小姑娘的长相,我一开始没能认出山儿来,女大十八变。我只是想起他经常跟我提起,说自己有个闺女。我猜,你一直知道山儿跟我学武吧,你不肯可又拗不过她,她拜师学艺这么久,你却不闻不问也不和我打照面,是对我放心呢?还是压根不想见到旧时人?”
“山儿古道热肠,我不想她走她父亲的老路,也不想她和老杨的过去有什么牵扯。”
“劫富济贫并不丢面。”赵一川这话说得既不愤慨也不颓丧,十分平静。
“可是却有生命危险!算了,你不会懂的。”尤其是作为这世间的唯一亲人,女儿的命可比挣一个江湖虚名重要得多。
“那你如今还让她以身犯险?你们娘俩啊,就应该待在家里那个老地方,经营点小生意,平安无事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干嘛淌江湖这混水?瞎凑热闹!”
杨母叹气,言语间满是无可奈何,“山儿那孩子,打小就想学她爹闯荡江湖,不让她闯一闯亲眼见识,她哪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呢?”
赵一川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不可谓不了解杨宛山的性情,倒也同情起杨母来。
“我们最后一次合作是五年前,那天夜里我们一同潜进员外家,找到了传说中的绿翡翠。他说干完这一单,他就不干了。他说要回去照顾妻儿。于是我又去入别人的伙。谁能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湖大盗,一生经手的财富之巨,到头来确是两个穷光蛋!劫富济贫确实落不着好,一个短命鬼,一个阶下囚。哈哈,老天爷怎么会瞎成这个样子。”
杨母笑得无声。
“你是不是也早就认出山儿来了?”
赵一川想点头,可发现完成这个动作有点困难,“嗯。”
杨母疑惑,“你既没见过我,那又是怎么?”
“我见过那个剑匣。那是我当年在黄海之畔赠与他的。我自己的东西当然不会认错。再前后仔细想想,若是老杨的闺女长大了也差不过是这个年纪了,自然也就明白了个□□分。说来,这辈子还能跟他的家人相见,也不枉我们一场兄弟缘分啊。”
杨母不知何时靠到了冰冷湿润的墙壁上,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前尘往事,两份回忆里都住着一位相同的人。
牢房的拐角,一个身影缓缓离去,接着他身后的一群护卫也随着离去。而牢里边那两人的对话也不知被听去了几分。大老爷悠然地往外踱着步,嘴角勾起了一抹诡谲的笑。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想。
王二和杨宛山原先制定的计划是釜底抽薪,组织起那些被大老爷镇压和欺负过的人和杨宛山来个里应外合,但是没有人愿意淌这趟浑水。大家一听要对抗大老爷,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杨宛山成了无兵可带的光杆司令。王二很是懊恼,因为杨宛山吩咐他的事没有圆满完成。不得已时,只能他自己上了。
杨宛山和桃花被软禁在西厢房里,丫鬟和小厮、护院整整比上次多出了一倍,院子里黑压压都是人。两人都不喜开门开窗让人瞧,于是这会儿,桃花把眼睛从窗缝里收回来,愤慨:“岂有此理!”
杨宛山端坐,手上抚着母亲交给她的剑匣。似乎因为太过破旧,才没被收走。这是父亲留下来的剑匣,自父亲驾鹤仙去后,母亲就不大乐意让自己碰。如今她终于拿在手中,心情不可谓不激动,还带着一丝虔诚。
那细致的花纹,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泛着暗沉而温润的光泽,古朴而隽永的味道似有若无。杨宛山想起杨母被带走前最后说的那句话和意味深长的脸,“好好找找你爹送你的礼物。”找?礼物难道不是剑匣吗?还是剑匣里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杨宛山的指腹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木质剑匣,感受着年岁洗涤过的香椿木的质感:踏实、干燥甚至让杨宛山觉得温暖。那些纹路在她手下逐渐出现了起伏层次,她凑到窗边,把窗缝又打开些,隐隐约约的,她看到匣底刻着一些字,那一瞬间她没有怀疑,直觉这就是父亲的字迹。
再次见到父亲的字,这种感觉很奇妙。字如其人,因此见字如面。杨宛山几乎立即就在脑海里浮现了父亲的面容,宽厚、可靠、慈爱。似乎在这危险时刻、在被人围困的西厢房里,她又回到了缠着父亲要听江湖见闻的小时候。声音低沉沙哑、缓慢温柔。听着那声音,杨宛山就仿佛看到了那空旷的天地、狂肆的风沙,还有父亲走在风沙里的样子,马背提刀,英武豪气。
上面刻着:此剑谨送给小蘑菇杨宛山,愿她成为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大侠,别人我可说不好,但我杨家的女儿一定可以做到。
杨宛山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可不就是杨父的语气嘛。字迹没有涂在纸上的潇洒凌厉,仿佛在一方小小木块上有些施展不开。杨宛山又想到父亲粗大的手在刻这些细小的字时的样子。
杨宛山老是在泥里打滚,或是随便到哪儿都能挂一鼻子灰,父亲喜欢点着她鼻头嘲笑道:“灰扑扑的小蘑菇”。摸着杨父亲手刻上去的字,那沙哑宛如刚抽完老烟的父亲的声音便如在耳畔,扣在心扉。
……
“山儿,想不想成为跟爹一样的大侠?”
“想!”
“爹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好!”
“爹,你好抠门啊,这剑都生锈了,你不知道哦?”
“啊!怪爹太懒,爹应该洗了晒干再放好的。那,你还喜不喜欢?”
“喜——欢!”
“爹,跟你送我的那些孔雀羽毛啊、小泥人比起来,这是我最最最喜欢的!放心,我会把它变锋利的。”
“嗯,有前途,是我老杨家的孩子!”
“呜——呜,爹,娘亲把剑给收走了,她说我还太小,不能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危险?你娘没看到都生锈了吗?没事,等爹爹去跟娘亲说说……”
……
在将“顶天立地,无愧于心”读了不知几遍的时候,杨宛山又破涕为笑了,这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哭过。杨宛山知道那无关伤心,只是笑中带泪,因为她想到的一切都是开心的。
看到杨宛山默默垂泪时,桃花难得体贴的安静。
这一次,大老爷没有再等什么良辰吉日,新的婚期就定在杨宛山被抓回来的第三天。
“该来的怎么也躲不掉。”杨宛山和桃花互相安慰道。
梳妆打扮,更衣沐浴后,杨宛山和桃花就在房里等待喜轿。
莫名其妙的际遇让她们相聚于此,等待着不知凶险的前路。杨宛山突然很是感慨,问道:“如果没有这一场婚礼没有这些事,你想做什么?或者,如果能活着回去,你想做什么?”
桃花想了会儿,“如果能活着回去,我不会再跟爹爹生气。我会听话。现在想想,我以前任性的时候太多了。”
“你是真的很任性。”杨宛山颇为认可地点点头,又补充,“我也会好好听我娘的话。”
“你娘?”
“对,我娘。”
桃花还一脸探究,但杨宛山却没再做解释,桃花只好就此作罢。
喜轿很快就来了,杨宛山和桃花皆不知道,命运将带她们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