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纪明月已经快一个月都没有上朝了。
众大臣窃喜是窃喜,但也有些坐不住了。
各部尚书压着地方奏折不上报,贺丞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边境敌军又将大营前进了五十里,颜将军心急如焚,几番求见,无奈纪明月一概不见。
等了近一月,颜将军再也沉不住气了。纪明月不见他,他便跪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一夜,
最后还是秋词看不过去了。
“皇上,颜将军一把年纪……”
“不见!”几个白净秀丽的小厮陪在纪明月身边,月下饮酒正欢。
“你让他快些家去,就说朕风寒未愈,怕传染给他。”纪明月编谎一套一套的。
“颜将军怕是不肯听奴婢的话。”秋词为难地说道。
“真是麻烦。”纪明月拍拍身边小厮的脸“你们几个乖,先回去,改天再来陪朕。”
“皇上”几个人同纪明月撒娇。
秋词垂下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听话。”纪明月美眸在几人身上顾盼流连,小厮们识趣退下。
“颜将军在哪?”她问一旁的秋词。
“在乾清宫前跪着呐。”
纪明月甩袖“这个老顽固!”
纪明月心里其实是有气的,颜老将军无非就是来跪请她上朝,她若是答应了他,某些人就该多心。
前朝波诡云谲,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
她这个皇帝更不例外。
正想着,纪明月一行人就来到了乾清宫。
只见颜老将军跪在青石砖上,佩剑放在一边。一张脸正气凛然。见纪明月来了,他便俯身叩首。
“老臣参见皇上。”
纪明月半天没说话。定定的看着他。
“平身吧。”她叹了口气。“起来说话。”
饶是行伍出身,征战沙场数年,毕竟到了年龄,又跪了这么长时间,起身的时候,颜将军还是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站住。
“颜老将军跪至现在,究竟是何意?”纪明月明知故问。
“臣,恳请皇上回朝理政。早朝不能无帝啊,皇上。”颜将军言辞恳切,声音微颤。
“朕风寒未愈——”
“皇上!匈奴大军又向边境推进了五十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朕说了”纪明月打断他“朕风寒未愈。”
颜老将军痛惜的摇头“皇上,先帝开疆拓土,就算您不顾惜这江山,也要想想先帝啊。”
“放肆!”纪明月斥道。“朕念你乃前朝老臣,先帝肱骨,不与你计较,日后你若再敢用先帝来压朕,别怪朕不顾念君臣情分。”
“臣自从元嘉三年入朝做官以来,早已把这条命许给大魏,许给先帝,如今您登基,老臣这条命便是您的。”
“今日,即便老臣死在这里,也要听到您答应入朝理政。”一番话说完,颜老将军不禁红了眼眶。
“你倒是忠心。”纪明月却不感动。“你既这样有心,便也应该知道我与我父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我父皇看重你,我却未必。听朕的,快些回去吧,管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纪明月欲转身离去。
“当日立储,先帝曾问老臣,长公主和延靖公主,谁更合适。臣说长公主酷似陛下,延靖公主恐太过柔弱,可如今看来,是老臣错了。”颜将军心痛开口道。
“朕觉得你没错。”纪明月转过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我的确酷似我父皇,却不是好的那一方面。”
“回去吧,别再来了。”
明黄身影飘然远去。颜老将军在宫苑寂静之中,悔不当初。
第二天,颜将军在宫外跪了一宿的消息便在朝中不胫而走。
人们更关心的显然是皇上和颜将军的谈话内容。
“听说皇上发火了?”陇西公问韩尚书。
陇西公前日刚刚抵京,跟所有人一样拜见皇上却被拦在宫门外,本来他也是走个形式,既然皇帝不见,他也乐得清闲。
韩尚书却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只管喝茶并不答话。
“这颜老将军也是的,明知道宫里这位昏聩无能不谙世事,还偏偏来忠臣傲骨冒死直谏这一套。”陇西公觉着有些可笑。
“颜将军也是为了社稷着想。”韩尚书微微颔首“两朝开济老臣心呐。”
“就怕现在出了这档子事,皇上更不能轻易出来早朝了。”陇西公探寻的看向韩尚书。
韩尚书一脸高深莫测,只道“我看,未必。”
陇西公半信半疑。
事实证明,韩隐不愧混迹官场多年。在揣测圣意上,还是要比陇西公棋高一着。
纪明月不但出来早朝了,还第二天就出来早朝了。虽然姗姗来迟并且万分的不情愿。
“众爱卿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皇帝陛下这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带着气。
大臣们谁都不愿当出头鸟。
于是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
“都无事上奏?昨晚不是还跪了一宿求朕上朝,今儿个就一句话都没有了。”
颜将军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谁都没料到她会公然把这件事拿到朝堂上来说,这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纪明月的目光扫过殿下立着的众大臣,面无表情道“无事朕便退朝了。”
“启禀皇上。”颜将军上前一步。
“讲”纪明月并不看他。
“匈奴大军又向边境推进了数十里,臣恳求皇上派兵增援。”
众大臣倒吸一口凉气。纷纷用余光偷瞄龙椅上那位。
“贺丞相怎么想?”纪明月直接把问题抛给贺丞相。
“臣窃以为此事还有待商榷。”贺丞相用词极为斟酌。
“其他人呢?”
“臣附议。”是韩尚书。
其他大臣们见风使舵,齐声道“臣等附议。”
颜将军气愤难当。
“颜将军,既然如此——”纪明月似面露为难。
“皇上,再不采取行动,雁门关恐怕不日便会被攻破。”颜将军仍想据理力争。
他不曾想当今圣上竟是如此糊涂的人,不从国家安危着想,简直对贺丞相言听计从。
“皇上,当年先帝派兵十万戍守边关,臣虽身在朝廷,却也对战事略有耳闻,匈奴不过才三万兵马,难道我大魏十万将士还抵不上区区三万蛮夷?”韩尚书说得有理有据。
“先帝当年是派了大军十万不错,可这几年粮饷跟不上,陆续遣散了多少人,再加上敌人偷袭不断,兵马折损,如今边关能战之人加起来还不足两万。”颜将军怒目而视道。“难道要让我们和匈奴硬碰硬吗?”
“颜将军。”韩尚书“善意”地提醒道“皇上可没说要让咱们和匈奴真打起来呀。”
“你!”颜将军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纵然颜老将军戎马半生,毕竟是武将,比口才自然比不起曾经以一当十舌战群儒的韩隐。
纪明月坐在龙椅上看二人吵架看的是津津有味。
这局看来又是韩尚书赢了。纪明月揉了揉发酸的眼,同情的看向颜将军。
“颜将军,朕觉得韩尚书说得对,你不要和他们真的打起来嘛,他们往前走,咱们就往后退。”
“皇上,可不能往后退啊,再往后,雁门关被攻破,他们就会长驱直入了——”颜将军实在拿捏不准这个皇帝是真傻还是装傻。
纪明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侍候的秋词赶紧上前查看。
谁知纪明月边咳嗽边朝她眨了眨眼,然后闭上眼,把头一歪,秋词会意,大声叫道“快宣太医——皇帝晕过去了!”
朝堂上一片混乱。
纪明月刚恢复早朝的第一天就是在这么一片混乱中结束的。
再说贺荀这边,杨易离好像故意跟他过不去一样,次次要他加练,除武功外,暗卫营每人都要另有一长技。
有人擅缩骨,有人擅变装,到了贺荀,杨易离却并不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
“你使毒。”杨易离就只扔下这三个字。
他贺荀一向自诩为江湖小侠客,最不屑于这些暗器毒物等歪门邪道。况且他家世显赫,练了这些东西才叫败坏门风呢。
头几天贺荀还抵死不学,结果杨易离直接把他丢进爬满毒物的暗室,两天以后,贺荀双目赤红,不成人样地从里面走出来,他找到杨易离“我学。”
短短两个字,别的什么也没多说。
杨易离像是早就料到一样,他打量了一下贺荀的狼狈样子“不识好歹。”他如此说道。
贺荀两耳皆空,不予理睬。
外头暖阳当空,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积雪消融,让人错觉是春日要到了。
纪明月披衣下地,从桌上翻出今早颜将军递上的奏折细看。
里面详细的说明了两军屯粮情况,兵力对比,增兵理由,可谓是情真意切,有理有据。
纪明月如何不知道他是一心为国,可是,她纪明月只能看着这个自己从小佩服到大的将军在朝堂上受尽冷眼,私下被人使绊子,却无能为力。
只因,这大魏,还没有完全的属于她。
两年来,她斡旋其中,只为营造出一个女帝无能,妇人之仁的假象。
她卧薪尝胆了这么长时间,绝不能毁于一旦。
只是要委屈颜将军了。
她将奏折放在一旁,目光投向殿外。
杨易离走了进来,他每月会定时来宫里向她汇报,两年来,从未间断。
“韩隐私下里可有什么动作?”纪明月问道。
“韩尚书留陇西公一行在韩府,商讨儿女婚事。”杨易离回道。
“我们这个韩大儒还真是不似当年精明了。”纪明月冷哼“与陇西公打得火热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卿君,自朕及笄,暗卫营便已开始筹建了吧?”纪明月突然问道。
“回陛下,整整十年。”杨易离神色凝重。
“十年了,卿君。该是让他们见识一下的时候了。”
杨易离欣慰的看着眼前这个英明的一国之君,他几乎是看着她一路走到现在。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
杨易离其实是十分寡淡之人,却甘愿为他父女鞠躬尽瘁,只为报答知遇之恩。
超纲混乱,奸臣当道,先帝韬光养晦,到了纪明月这里,杨易离真心希望她可以重现高祖的盛世辉煌。
“再过几月,朕就会在早朝亲自提设凤阁司,不列入三公九卿,不入官籍。并命你为凤阁侍郎。”纪明月又说道。
甫一思考,杨易离发现纪明月这步棋下的简直妙哉。
既震慑了群臣,又给了暗卫营一个名正言顺的位置。
虽不明说,有心人都能嗅出异样。
“韬光养晦,只待一朝决起而飞。”纪明月心头思绪万千。
“等朕一段时间,朕要先把这昏君的罪名坐实了。”纪明月神色飞扬。
昏君除人易,明君除人难。
杨易离懂得,却也心疼。他张嘴,欲言又止。
“不用担心朕,相比之下,朕更心疼你们。”纪明月敛眉叹息,整个人透着与身份不相称的萧索。
“暗卫营就是皇上的刀,刀柄永远握在您手里。”杨易离终于说道。
外面天空突然阴沉起来,明媚的阳光被翻滚的乌云隐藏,一阵狂风吹过,打在枝头,呼啦作响。
风云突变,仿佛是一个预兆。
“要变天了,卿君。”纪明月喟然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