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 忧
“碧空红叶白水清,暗焰灰影断人行,纷纷尘世了无意,但求自在无忧心。”这便是昔年江湖号称“前知百年,后通三世”的神机老人在他的江湖门派英雄谱中描述无忧阁的四句。
可惜,世事变迁,多年后无忧阁是非缠身,早不是什么清净逍遥之地,这后两句也渐渐地无人再提,倒是头两句因巧妙地暗含了无忧阁五大堂,一直广为流传。五大堂,碧空主生意,红叶管消息,白水断赏罚,暗焰职厮杀,灰影司护卫,分工极是明确。
这秦悠然便是无忧阁红叶堂的一位香主。她经年主掌江南一带的消息往来,早就修炼成了一只洞庭湖上的麻雀,在什么风浪面前都能处变不惊。然而此刻,这只老麻雀却枉顾她无忧阁第一饕餮的美誉,对半桌地道的扬州美食视而不见,挂了半个屁股坐在桌前,打叠起全幅精神,紧着她一身动辄乱颤的肉,小心地关注着上首那位的一举一动,生怕人家有一丝一毫的不满,紧张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苦中作乐地想:若是有幸能与阁主多吃几次饭,自己这腰身倒是很有希望恢复到二十年前。
无忧阁阁主杨言是无忧阁第十二代阁主杨风的独女,五岁上父暴毙,随母离开无忧阁。之后不久,其母自尽殉情,死前将她托付给了杨风的师妹暗焰堂堂主尹见月,自此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十年后,十五岁的杨言先是单枪匹马将川北绿林十八寨杀得是血流成河,一战成名,之后,便在阁中长老的力主之下被迎回了无忧阁。回到无忧阁后,杨言即向继任阁主楚放表忠心,甚至只因其背地里对楚放出言不逊,就当众斩杀了对其父一直忠心耿耿的白水堂长老廖元,接着又出乎意料地自请前往滇西为楚放收服百花谷,之后便淡出了众人视线。
一年半后,一直与楚放矛盾重重的碧空堂堂主蒋业突然发难,就在两人相斗的关键的时刻,几乎快被人遗忘的杨言如同天降,带人杀上无忧阁,一掌将楚放打下了万丈悬崖,擒下了蒋业,与此同时,离开无忧阁十余年的尹见月突然重掌暗焰堂,师徒俩联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纠集杨风的旧部一举夺过了阁主之位。这一番腥风血雨之下有多少心机谋算自是不必言,只听说那蒋业死时大骂杨言不休。
之后的两年里,这位阁主一面将无忧阁打理得花团锦簇人人称颂,一面在不动声色间升升降降,将一干之前投靠楚空蒋业的人悄无声息地逐个清理了个干净,心机手腕令一干江湖草莽望尘莫及。时至今日,其在阁中早已积威甚重,众人无有不服。便是那暗焰堂堂主尹见月,虽有师徒养育之恩,又是助其夺位的大功臣,听说只是因一句谣言,年前一样被关进了白水堂的地牢。虽不知真假,但这般鸟尽弓藏欺师灭祖的事阁中上下却无人敢问一个字。
此刻,杨言早换下了青布书生袍,一番梳洗后只随意地披了件月白外衫,还带了潮气的黑发如瀑布般随意地散在脑后,莹莹的烛火下当真是姿容清雅,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透着三分淡然、三分清冷、三分出尘的从容气度,只一眼看去,虽无半分女儿家的娇态,仍觉得同传闻中的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相去甚远。
“秦香主怎么吃得这样少?莫非不合胃口?”
杨言随意一问,秦悠然这里却是陡然一惊。
“哪里哪里,属下……实在是中午吃得有点多……”秦香主笑得一脸真诚。
“这样啊。”杨言了然一笑,微微一抬眼,秦悠然顿时就有了一种小心思被看穿的感觉,背上立时便沁出一片冷汗,当下就恨不得大嘴巴抽自己:什么中午吃多了,就自己这身形,上首那主儿能信才叫鬼来了。
“阁……阁主,属下……”秦悠然期期艾艾地想解释。
“我也吃得差不多了,既然秦香主吃不下,就先撤了吧。”杨言却不点破,摆了摆手,打断了秦悠然的话。
于是,秦悠然眼睁睁地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灰衣女子手脚麻利地撤去席面,退了出去,片刻后待杨言和秦悠然在堂屋坐定,又变戏法般地上了两盏茶,芽竖悬汤,正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这才退至杨言的身后,恰到好处地隐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面容。秦悠然知道,那便是跟在阁主身边的灰影了。
“秦香主在这扬州有六年了吧?”这边杨言端了茶,用盖子一下一下拨弄着茶汤,状似无意地开了口。
“阁主好记性,今年正好是第六年。”秦悠然憨厚地一笑。
杨言点点头:“我记得你只见过本座两面,今日本座简单地易了个容,却仍能一眼认出,不愧是我红叶堂一等一的辨识高手。”
秦悠然忙道:“阁主丰姿,别说是两面了,就是一面属下也是忘不掉的。何况阁主也说了今日不过是简单地做了点修饰,属下既之前见过阁主,自问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秦香主不必自谦。你是阁中的老人了,我记得我父亲在时你就有红叶堂江南第一人的美誉。这一带素来不是我无忧阁的势力范围,秦香主却在短短六年时间里将这宜春堂经营成了扬州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着实不易。”杨言放下茶盏,正色道。
秦悠然连忙起身:“全赖阁主教导,堂中上下齐心,属下不敢居功。”
“不必拘礼。”杨言摆了摆手,示意秦悠然坐下,“是你的功劳便是你的,不必搞那些个虚文。”
秦悠然不好意思地一笑,斜签着身子将屁股挂了回去,很是真心地接口道:“这个倒真不是属下刻意说好话,实在是阁主见识卓远,属下等是真心佩服。”
秦悠然这话是有缘故的。无忧阁地处西蜀,对江南向来鞭长莫及。故而从前红叶堂在这一带打探消息,也是照着寻常门派的法子,建个把据点,越不起眼越好,做点小本生意也不过是掩人耳目。谁知杨言却反其道而行之,不顾阁中元老的反对,亲自挑拣出若干地方,砸下重金交通官府,结好地方,就是要将生意做大。起先,如秦悠然一般的老人都很是不满,觉得这坏了规矩,但慑于杨言的威势,只得照办。哪知道等这些生意慢慢做起来,三教九流的消息竟毫不费劲地滚滚而来,众人才咂摸出了味。虽然是引人瞩目了些,但背靠官府,只要小心谨慎,反不容易让对家发现,更别说额外多了好些收益,兄弟们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只是一干主事之人较之从前更加辛苦,若没有八面玲珑的功夫,还真当不了这红叶堂的一介香主。
杨言心中雪亮,知道这是这帮老油条们尝到了甜头,面上不过浅浅一笑,道:“说到底还是你们得力,你放心,个中辛苦本座心里有数,回头你们堂主自有嘉奖下来的。”
秦悠然一听,登时感慨万千。都道江南好,但越是繁华之地,各方的关系便越是复杂,别看她秦悠然多长了几斤肉,这两年哪一日不是殚精竭虑,那玲珑心思哪里是那么好练就的?杨言年纪轻轻武功心机手腕不说,竟还能有这番体谅下属的意思,也不怪现在阁中上下无人敢说二话。
“那属下就先代兄弟们谢过阁主了。”秦悠然诚心诚意地谢道。
杨言微微一哂,坦然地受了礼,状似无意地玩笑道:“如今这扬州城的生意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你秦妈妈的手面又广,听说扬州城里无论白道黑道都要给你几分薄面啊。”
秦悠然竟有些赧然:“阁主哪里的话。其实属下倒是希望什么时候阁主看着有哪个小崽子可堪大任,让属下卸了这身差事回阁中就近开个小铺子悠闲度日,属下就心满意足了。”
“哦?”杨言似有些意外,“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香主好好的却想着激流勇退,实在出人意表。”
秦悠然知道杨言这恐是不信,遂真心实意道:“属下虽是一介江湖女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也知道,人生在世,求个逍遥自在才最不容易。这些年虽看着在这里颇吃得开,但说实话,这三教九流应付起来是真累。不怕阁主笑话,咱们既是草莽,要那等大志也是无用,特别是像属下这些老东西。咱无忧阁的‘无忧’二字不也是图个自在嘛?只是这么些年来,人心思变,唉……”似乎想起了什么,秦悠然摇了摇头,一个长叹,一抬眼,不妨瞥见杨言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才惊觉不知不觉间多话了,骇得一个激灵弹起,单膝跪下道,“属下无状,请阁主恕罪。”
杨言示意她起来:“什么恕不恕罪的。不过闲话而已,秦香主太过紧张了。我此番来扬州,固然是为了武林大会,但能听几句弟兄们的真实想法,也是好的。”
“这是阁主体恤。”秦悠然忙顺着杨言的话头往下说。杨言自是知道她在奉承,明白再说下去也聊不出什么了,遂笑着摇了摇头,转了话头道,“说起来这武林大会既在你扬州,不知你可有什么看法?”
秦悠然见杨言转了正事来说,总算松了一口气,略一沉吟,回答道:“属下以为,这起子名门正派最是虚情假意,死的不过是早就退出江湖的无名之辈,哪里就能劳动那么多大门大派,多半还是为了那清雨图,只是……”秦悠然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是,”秦悠然咽了口吐沫,接着道,“属下刚接到消息时实在觉得难以置信,百年来,这清雨图真真假假,五十年前传言出现过一次后便销声匿迹。如今突然现身,别说是真是假尚难分辨,即便要夺,以咱们无忧阁的实力,不过几个籍籍无名之辈,大可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实在是不必惊动正气门的……”说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杨言的脸色。
杨言如何不知秦悠然这是在试探,轻笑出声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看得出来,那起子名门正派难道会看不出来?可惜,这事如今是不是我们做的都不重要了。事是真的图是真的,他们自然正好可以夺图;事是假的图是假的也不要紧,能借机削弱我们,名正言顺地瓜分我们留下的势力空白,他们也不算亏。”
“阁主所言极是。”秦悠然忙应声,“所以这什么武林大会决不能让他们顺顺当当地开下去。属下想,扬州城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抄家伙的,难保其中没有些人之间有仇怨,若是能稍加挑拨,引得这起子人动起手来,再将官府引过去,倒是可以……”
“不可。”未等秦悠然说完,杨言便打断了她。
“这……”秦悠然明显有些愕然,“阁主,如今扬州府衙好些个公人可都是有咱们生意干股的,属下以为不妨善加利用这层关系……”
“秦香主,你若是想借官府的手插手江湖事,就犯了大忌了。”
“请阁主明示。”秦悠然躬身道。
“且不说真正的大派有几个能被挑拨到,只要这城里出现公然的械斗,查出来与你秦妈妈哪怕有丁点的干系,官府就会翻脸不认人,封了你的宜春堂。”杨言淡淡地答道。
“这……不会吧?”秦悠然显然不太理解。
杨言轻哼一声:“人心不足,平日里你就算打点得再好,总有人想多染指些,之所以没找你的麻烦,不过是有人压着罢了。如今出了械斗这样可以影响吏部考评的大事,别说这些本来就想动你的,便是那些同你交好的,一旦拿不住主犯,你秦妈妈现成的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为了自己的前程将你绑了交差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不会吧?我们素来孝敬得勤,一点小错,冲着银子也不该如此啊。”秦悠然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杨言嗤笑一声,道:“官场说到底先是一个‘权’字。有了权占住了位子才有银子,连位子都不保了,要你那点银子又有何用?”
秦悠然这才恍然。她这些年虽同官府时有往来,但说到底,仍是一介草民,眼界有限,要说了解熟悉,还是下九流的要多些,无论如何不可能像杨言这般将官场看得如此通透。想那尹见月,不过同自己一样也是一介江湖女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
秦悠然到底是老江湖,一点就通,当即道:“阁主说的是。江湖事江湖了。图只有一张,我无忧阁势力也不小,属下想,这么多门派乱哄哄地各自为政只怕是不行的,总得让他们选出个领头的才好啊。”
杨言这才赞许地一笑。
眼见得天色已晚,杨言也不再留人。秦悠然也得起身去前头招呼生意了,毕竟,夜晚的宜春堂可不能少了秦妈妈。
临要出门,却让杨言叫住了。
“阁主有何吩咐?”
杨言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词句:“秦香主,有些事不合情理,那便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了,叫兄弟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秦悠然心头一凛,一个念头快速地在脑中闪过,错愕地张大了嘴,“阁主……”
杨言点了点头:“小心些。”
待秦悠然退出门去,杨言这才随意地往椅背一靠,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开口道:叫他进来吧,倒是心急得紧。”
一直跟在杨言身边的灰影闻言,拍了两下手,片刻后,一个浑身黑袍的男子便出现在了屋内,利落地单膝跪在了烛影里,俯身行礼道:“属下听风暗部李纪见过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