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听 风
本朝太子虽然早立,但因为文气十足兼之身形肥胖,当今一直更偏爱军功在身杀伐决断的汉王,甚至几次都动了废立的心思,若不是太子素来贤良且无大错,又是嫡长,一帮文臣又以正统为名拼死相护,只怕东宫早就易主了。只是如此一来,那得了圣上偏爱的汉王自不甘心,虽与太子一母同胞,但争起储来一点也不手软,明里暗里的手段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太子一方被逼无奈,为防暗箭,只好建了“听风”,而杨言便是“听风”的第二任首领。
所以严格说来“听风”既不属于江湖,也不隶属于朝廷,而是太子在江湖朝堂的耳目爪牙,是太子在夺嫡之中暗藏的一柄利刃。
杨言默不作声地任由这唤作李纪的男子跪在下首,半晌才睁开了眼睛道:“起来吧,你来得倒快。”
“首领原说要去南京,这突然间出了武林大会的事,属下估摸着顺道也就是这两日,所以一直派人留意着。”李纪得了杨言的话才立起身,仍是垂手而立。
“依娘应该就在外头,见过了吗?”杨言轻声问。
李纪忙抱拳道:“未得首领命令,属下不敢贸然行事。”
杨言道:“虽说依娘是我的侍女,又领着灰影的差事,但到底是你媳妇,夫妻见上一见,也是无妨的。”
“属下谢首领体恤,但规矩是规矩,属下不敢逾矩。”李纪却是半点不敢放松。
他原本是滇西马帮的一员,一次马帮火并,自己受重伤不说还累及了家人,被正巧在滇西的杨言路过给救了。他感念杨言对全家的救命之恩,便做了杨言的手下,一直忠心耿耿,后来甚至娶了杨言打小就跟在身边的侍女依娘,后来杨言做了听风的首领,他便主动脱离了无忧阁,加入了“听风”。
李纪的想法很简单,一辈子在无忧阁,混得再好,也不过是江湖草莽。但加入了听风,只要好好干,他日太子登基,说不定就能求一个出身,届时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怎么看也比浪迹江湖来得强。虽说做暗探细作并不光彩,但却是他们江湖人求取功名的一条捷径,何况太子仁义,将来必是个好皇帝,自己这一身本事卖与帝王家才是正途。他甚至觉得,如果杨言在阁中对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百般遮掩其实全无必要,就算揭破了,阁中也就是一帮老古董会不同意,其余年轻些的,有他这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也说不定。
“说吧,你急急地找来,可是上头又有命令了?”杨言对李纪的规矩不置可否,接着问道。
“是,”李纪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两寸见长的纸筒,双手奉上,“这是今天早上到的,标的是加急。”
一直跟在杨言身边的灰衣女子走到李纪面前接过纸筒,李纪半抬了头,才看清原来这个年轻女子竟是灰影堂堂主柳墨凉,惊讶之余,忙垂首道了声“有劳柳堂主”。
柳墨凉微微一笑,也不应,只将纸筒递到了杨言手里。杨言将纸筒拆开,快速地将纸条看了一遍,然后将纸条在手里揉成一团,只一捏,就化成了粉末。
“上头又催了,叫我们赶紧将云溪山庄的云如海给处理了,好断了汉王的这一条财路。这条线交给你也有些日子了,之前我就命你们多多给云如海的生意找些麻烦,到底做得怎样了?也不见你来报。”杨言问。
李纪忙躬身道:“属下遵首领的吩咐,一直盯着云如海不妨,腊月里来了扬州就在做最后的准备,正要给首领传信,五日后便动手。”
“动手?”杨言挑眉,“怎么动手?”
李纪道:“我们在云溪山庄一早便有颗钉子,这会子正好派上用场,属下等已经选定了时机,届时只需一刀,即可将他毙命。”
“杀?”杨言“啧”了一声,道,“先头做了那么多铺垫,到头来你就是一个杀?”
李纪被问的一噎,顿了一下,解释道:“属下等合计了一下,上头催得急,这是完成任务最快的法子了。”
杨言没吱声,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边的茶盖。李纪跟在她身边多年,一见她不说话,便知不好,遂站在原处不敢抬头,果然,顷刻间如潮水般地压力铺天盖地,不过片刻额上就浸出了薄薄一层汗,只好咽了口吐沫,捏紧拳头强自镇定着。
“武林大会就在云溪山庄,里面现在已经是高手如云,你现在派人刺杀云如海,动手的人就算成功了,还有命出来吗?”半晌,杨言才语调平淡地重新开口道。
李纪顶着一脑门的汗,咬牙回话道:“属下早已同动手之人说清楚了,都是效忠太子殿下的死士,为了太子殿下甘愿肝脑涂地。”
“死士?”杨言冷笑一声,“都会用死士了,你李纪真是出息了!”
“属下不敢。”李纪腿弯处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不敢?”杨言停了拨弄盖子的手,淡淡地开口道,“照我说,你敢的。拿着兄弟的命换一个云如海,回头利利落落地把差一交便是一份功劳。至于他哪个儿子回头把家业一继承,过个小半年转背照旧为汉王该提供什么就提供什么就不是你操心的了。到时候看着不行了,无非再多填几条命进去把他云家全部杀光罢了,还能再得一份功劳,不是吗?”
李纪是知道杨言的,这越是诛心的话,越是说得云淡风轻,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要动手处置人。杨言这刚一开口,李纪就情知不好,心里狠狠地一跳,慌得忙将身俯得低低地,一边磕头,一边道:“属下绝无此心,实在是着急完成任务,又资质驽钝,未考虑周全,请首领责罚!”
杨言竟笑了:“责罚?我怎么敢责罚你,这么能干的探子,我要是责罚,回头王公公或是什么黄大人不会找我麻烦啊?”
李纪以头抢地,连道:“首领恕罪,首领恕罪,属下只是上次进京复命被两位大人叫住问了几句话,绝不是……”
“你做的那点子事不必解释,我都知道。”杨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姑娘,姑娘,”李纪将头磕得又快又响,“你是知道我李纪的,我就是个粗人,一根筋,根本想不到那么多的。上头三天两头地催,我……我也是实在想不到其他法子了。那兄弟之前在我没入‘听风’时就跟了我,若不是没办法了,我也不想啊。我一直都记着姑娘的话,别人当咱们是棋子,咱们得把咱们自个当人……我年前就派人将他老母接去了我家,我若不死,就由我来为老人家送终,若我也死了,就由依娘来……”说着说着,许是触动了衷肠,六尺的汉子竟哽咽了。
“你还有脸提你媳妇儿!”杨言一扬手,茶盏盖子照着李纪就飞了过去,李纪不敢避让,直愣愣地跪在原地,任凭那盖子在自己的脸上擦出一道口子,在脚边跌了个粉粹,血渗了出来,模糊了那张平凡到扔到人堆就辨不出来的脸。
“请姑娘处置。”李纪将身俯地低低的,却是连求饶也不敢了。
杨言却没动。她看着这个曾经老实忠心的属下良久,刚扔了盖子的手仿佛无意识一般将剩下的盏身一下一下地转着,不时地与桌面磕出声,在连喘息声都压抑不闻的屋内显得格外挠心。
半晌,杨言停了手,开口道:“罢了,人各有志,功名利禄醉人心,你那点小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但你最好记住自己的本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把心里头那个圈子给我守牢了!”
“属下谢姑娘提点。”李纪心里一松,知道杨言这是不打算收拾他了,顿时浑身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你叫我什么?”杨言冷声道。
“属下该死,属下谢首领提点。”李纪忙改口道。
杨言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云如海你打算怎么办?”半晌,杨言才又开口问道。
“属下……请首领示下。”李纪倒是真的黔驴技穷了。
杨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另行安排吧,只是要及时给云溪山庄传信,告诉里面的人计划有变。”
“这……”李纪面有难色,“武林大会临近,云溪山庄戒备森严,咱们原先的渠道从前日起就递不进消息了,这命令一日紧似一日的,恐怕来不及再建新的……”到底把后头半句“借用秦香主的路子”给咽了回去。
杨言心内不由地长叹一声,这两年,上头的任务越来越多,催得也越来越急,好些地方都来不及布置足够的人手,少不得又要用无忧阁的路子了。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自有安排。”杨言挥了挥手,实在不想再看见这个蠢货,“出去见见你媳妇再走,她就在外头。”
“是。”李纪快速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