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危 局
屋内,杨言良久都没出声。
阿凉——柳墨凉轻手轻脚地换了盏新茶,放到了杨言的手边。
“说了多少次了,你又不是我的丫头,一个堂主,就那么喜欢干这些个伺候人的事吗?”杨言没好气地斜了那茶盏一眼,哼了一声接着道,“干也干不好,这时候上茶,是成心晚上不想让我睡了吗?”
阿凉天生一副和善眉目,最是好脾气,被发作了也不以为意,反道:“阁主恕罪,是属下僭越了。不过这可不是茶,是白水,兑了点花露,尝尝?”
历代灰影堂堂主都是时任阁主的心腹,阿凉也不例外。何况除了心腹这一层,她还是杨言跟着尹见月混迹江湖时就结识的“好友”,多年相交,她又何尝不知杨言这是刚刚憋了火,变着法儿要把这不痛快给找回来才好。何况依杨言那狗脾气,也就是对着自己冲两句,等闲之人还听不着呐。
果然,杨言两句发作完,也就无话了,端起茶盏一口气喝了下去,撂了茶盏,“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嘟囔了一句“甜死了”。
阿凉忍了忍,到底没好笑出来。
收拾了茶盏,阿凉才轻声道:“依属下看,那李纪只怕已生了异心,听说他已经好几次偷着与碧空堂、红叶堂的人接触,想来是存了将人拉拢过去的心。咱们是碍着依娘姐姐,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可是长久下去,我怕会对阁主不利。”
杨言没吱声,良久,才开口道:“且看吧。”
阿凉点了点头,也知道杨言这个决心不好下。都说阁主杀伐决断冷血无情,阿凉却知道杨言其实是个极重情义的,面上虽然总是淡淡的,但心底里却将几个极亲近的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依娘,就是其中之一。当年杨风给女儿一共买了四个丫头,这么多变故下来,最后一直忠心耿耿留在杨言身边的就只剩下这个比杨言大五岁的依娘了。多年的陪伴,说是丫头,跟亲姐姐也不差。何况,当年尹见月痴恋师兄杨风,因杨风死得突然,心伤之下便有些疯癫,她就亲眼看见尹见月发作起来对年幼的杨言下死劲地又打又骂,好几次若不是有依娘拼死护着,杨言的小命只怕就交代了。
“说起来都是我的错,若不是当年我鬼迷心窍,同太子一派的人做了交易,也不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杨言淡淡地开口道。
阿凉却不赞同:“是他李纪自己利欲熏心,急功近利,不顾道义,怎么能怪阁主?更何况,当年阁主也是逼不得已,楚放将咱们几乎都逼到了悬崖边上,又险些发生那样的事,若无太子的势力相助,咱们只怕连命都保不住的,哪还有其他选择。”
杨言微微一笑:“怎么没有?可以一走了之啊。”
阿凉急了:“父仇不共戴天。楚放又屡屡倒行逆施,再任由他那样下去,会毁了无忧阁的!”
“我违背组训,将整个无忧阁拖入了朝堂夺嫡的斗争之中,自己还当起了朝廷的爪牙,暗探细作的头头,比起楚放,又能好到哪儿去?我虽报了仇,我那个爹若是泉下有知,这会棺材板只怕早就压不住要将我清理门户了。”杨言自嘲地一笑。
“阁主……”阿凉有心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勉强道,“好在咱们遮掩得好,阁中众人并不知道‘听风’的事。再说太子素来仁义,连杨先生这样的人都站到了他这边,等来日登基,咱们就请辞,有杨先生帮着说话,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把无忧阁摘出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杨言嗤笑一声:“太子仁义是不错,哪也得看是对谁。再说,泼天的富贵权势在前,有几人能保持初心?这些年罔顾道义的事上头可没少让咱们干吧?太子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办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怎么可能让你轻轻松松地走人?自古以来就没听说做阴私的有几个能善了的。□□时那还是上十二卫之一呢,正正经经的官身,将大臣杀完没用了,还不是照样弃如敝帚。再说了,你真的以为能将无忧阁干干净净地摘出来?这些年,若不借无忧阁在江湖的势力,‘听风’哪能这么快就立稳脚跟跟汉王那边分庭抗礼。表面上‘听风’与无忧阁是各行其是,其实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般好用的江湖势力,上头又怎么肯轻易舍弃?如今汉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听风的人手每每捉襟见肘,上头却毫不体谅,无非就是想让无忧阁更多地牵扯其中,最好一举收归己用罢了。”
阿凉闻言也只得叹了一口气。别说杨言做不出违背祖训公然将无忧阁囫囵地献给太子的事,就是杨言肯,如今日秦悠然那等无忧阁的老人也必然不会同意。但做人鹰犬又不比其他,最是容不得异心,无忧阁既早已牵涉其中,又哪里能走得脱?如今上头既然已经摆明了志在必得,届时那些个不肯就范的人必然会被清理,而杨言又岂能答应?然而就算杨言能维护得了一时,等太子登基,谁又敢违逆天子的意思,保不齐将杨言一并鸟尽弓藏了都是有的。
“说不定他们现在都已经动手了。”杨言苦笑一声接着道,“这次青州城的事牵扯出了清雨图,又有人在阁中散布谣言,说我母亲当年是被尹见月所杀,传得有鼻子有眼,若不是我亲眼目睹母亲自尽,只怕就信了。桩桩件件,哪一处不透着蹊跷?又有哪一件不是冲着无忧阁来的?”
“汉王那边又不曾消停,今上竟然还在摇摆,太子现在还用得着咱们,不会这么早就……”阿凉心里不由地一紧。
“照理来说不至于,只是我也说不好。”杨言摇了摇头,接着道,“这边刚离间尹见月同我的关系,那边就有人假冒暗焰堂夺图杀人,现下无忧阁成了众矢之的,上头又偏在这个时候下令除去云如海,一旦得手,那起子武林正道势必会将这笔账算到咱们头上,届时无忧阁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等到走投无路之时,他们就好趁机彻底收服咱们了……”杨言叹了口气,待要再说,便听得有人敲门,两长一短,正是灰影堂的暗号,杨言递了个眼色给阿凉,后者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依娘。
“这是今日阁中送来的文书,刚到,请阁主批阅。”依娘双手奉上了一个大纸筒,正是杨言不在阁中时用来传递一般文书的工具。
“拿过来吧。”杨言吩咐道,阿凉接了过去,捧给杨言,杨言拆了纸筒,刚要读,便瞥见依娘并未像往常一般自行退下,而是仍立在原地。
杨言心中雪亮,知道依娘这是见过了李纪,知道李纪犯了杨言忌,来给自家相公求情来了。偏偏她又天生拙嘴笨舌,估计只会求杨言责罚自己吧。
果然,阿凉一句“还有事吗”刚出口,依娘就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来,口中道:“请姑娘责罚。”
杨言闭了闭,问:“你做了什么要我罚你?”
依娘却咬着嘴唇不开口,只是俯下了身。
杨言沉声道:“既然这么想跪着,那就跪着吧。”言毕,便不再看她,自顾自地读起了文书。
“碧空堂在滇西的商队又被宵小骚扰了,我怎么记得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出过这等事了?”杨言边看边问。
阿凉看了一眼依然跪在原地的依娘,道:“的确,咱们在滇西向来不喜引人注意,是以隔个一两个月就会有不长眼的蟊贼动歪心思,想不到这次居然隔了有大半年。”
杨言点点头,用阿凉奉上的笔快速地写了回复,又额外写了手令给白水堂堂主谢亦白,末了将写好的东西亲手封好,这才起身走到了依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姐姐。
二十八岁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早年成日里担惊受怕,又是个下人的身份,谈不上什么保养,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即使在昏黄的烛光下,都能清楚地看见发间闪现的几丝银光。依娘本就生得普通,也就笑起来还有几分颜色,如今杨言虽看不清她的脸,也知道那脸上定然满是愁苦。
“一定丑死了。”杨言暗自想。
“你去把这个送回无忧阁,亲手交到谢亦白的手上吧。”杨言吩咐道。
白水堂堂主谢亦白,杨言不在阁中时,一应日常事务都是交由他来打理。只是这送文书的事一般自有其他灰影负责,杨言这一趟却单单点了她,依娘不由地心一沉,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姑娘……”
杨言看着她,神色未变:“你要抗命吗?”
“奴婢不敢。”依娘忙双手接过了文书。
杨言转过身,仿佛不想再看见她一般:“去吧,完事后听谢堂主的吩咐。”
“……是。”依娘不敢不从,只是欲言又止。
仿佛知道依娘的举动,杨言半侧回头,道:“只要李纪不生异心,我不会动他的。”言罢,似乎耐心用尽了一般,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依娘已是泪流满面。
阿凉怕她再出声,赶紧将她拽着退了出去,留下杨言一人独自在屋里,自己捡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慢慢将背靠了上去,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如今的局面,实在是步步紧逼,如要破局,少不得得入彀一探了。反正苦果都是自己种下的,只要能护得这些人周全,最多把自己这条命抵上便是。只是不知道如今这局面是几方凑巧相互借势针对无忧阁,还是通篇出自一人之手了。若是后者,就太可怕了。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顺势而为吧。”一个原本有些模糊但疯狂的构想开始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显见得又下起来了,隐隐的丝竹声乘着水汽将前头歌女细细的吟唱送进寂静的屋里,“……轻歌曼唱一夜雨,浮生诗酒待天明……”杨言自嘲地一笑,随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