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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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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构 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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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如海第一眼就看见了账册,冻得打颤的肺腑立时像被一斛温水浸润,总算吐出一口/活气。然而,下一刻,那口/活气又化成冰雾,再次将他从头顶冻到脚后跟。

  涂黑的短刀,蒙面的黑巾,一样样被扔在地,连同被押在堂下的人,一溜水地摆在了云如海的面前。

  这不是他的一个账房吗?他雇了很多账房,这个实在没什么特别,无家无业,本分老实,除了一手好算盘,连张脸都毫无特色到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

  这人不是不会武功吗?怎么就成了刺客了呢?

  云如海百思不得其解。他将目光缓缓地移向今晚赶过来的江湖朋友,没一个同他目光相接。躲躲闪闪中偶尔投来的一瞥都透着异样的诡异。他又看向李挺,这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在江湖上最好的朋友了。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李挺却对着地上的人和东西垂眼沉思。

  云如海心里开始慌了。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挺拾起了那本账册。

  一个时辰前,云如海还在悠闲地把玩一只唐玄宗时期的白瓷小盏,正得趣,忽而管家来报,说有人要杀那个陈倚。他当时就笑了,暗道此人还真是不自量力,也不看看现下云溪山庄里有多少绝顶高手。果然,还未出院门,就又有人来报说刺客动手不成竟逃进了书房小院,幸亏范必手快,拦下了要闯进去捉人的李镇。唉,这个李镇,脾气倒跟他爹李挺挺像,急。

  小院素来是山庄重地,里头放着他同汉王一应往来的文书,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放人进去。可是这起子道貌岸然的家伙,一听是那个叫陈倚的被袭,一个两个的都把脑子往清雨图上边靠,生怕他云溪山庄单独抓了贼人得了什么便宜,非要自己带人进去。他本指望李挺帮着说几句,哪知为了自家儿子的面子,他也站在了他们一边,让他好生心凉了一下。

  也罢,反正有自己跟着,他们也不好大大啦啦地翻看那些文书账册的,便是让几个有头有脸的进去想来也不妨事。

  可惜,情势很快如同脱缰的野马,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

  书房空无一人,密室的机关却被动了,他百般掩饰,到底让老于机关之术的端木腾发现了端倪。众口铄金,无奈之下只得让他们再入密室,密室依然没人,他一颗心还未落地,就惊恐地发现汉王的账册被翻了,甚至还少了一本!当即耳边就是“嗡”地一响。

  为什么贼人要动汉王的账册?不是要杀正气门的那个年轻人来着吗?

  云如海心内一片乱麻,面上强自镇定,想把众人的注意力从账册上引开,哪知说不得几句,那些江湖朋友的态度就变了。

  混乱间,有人来报说在小院后头的下人房里抓到一名形迹可疑的人。

  李挺的手就要翻开账册了。

  不行,那账册不能给人看!正经的江湖人明面上都不耻于与朝廷来往。若是知道他做了汉王门下的狗,他的“云孟尝”之名还能有吗?

  云如海下意识地就要阻止,刚一动,就被拽住了。

  “庄主!”

  是范必的声音。云如海猛地一回头,死死地盯着他。

  “庄主,还是等他们看过再理论吧。”范必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云如海不依不饶,刚要使劲挣脱,地上那人突然暴起,一跃冲向李挺。饶是李挺反应快,也在顷刻间被夺去了账册。那人也是硬气,生生地接下李挺的一记直拳,抬手便要撕那册子。可惜,他的手再快,在这么多武林高手围绕之下,堪堪才撕了一道半寸长的口子,就被欺身上前的上官斐夺了回去,随即又是被一掌印在胸口,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旁边刚有人要上前将这人擒住,就听得端木腾大喝一声“不好”,李挺上官斐一步抢上前,就见那人已经咬破牙中藏着的毒囊,浑身抽搐了两下,嘴角便溢了一缕黑血,嘴唇一张一合了一下,似乎说了句什么,便一动不动了。

  死了。

  周围一片抽气之声。

  “他刚刚说什么?”问话的是端木腾。

  李挺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云如海,没吱声。

  “庄主。”一旁的上官斐面无表情地答了话,“他说‘庄主’。”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云如海。如果说刚刚还是遮遮掩掩的异样,这会就已经是光明正大的审视了。

  “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一定是有人在陷害我,一定是!”云如海大声地分辩道,“圆痴大师,广云子道长,李兄,你们信我,这是有人在陷害,我什么都没做啊!”他一个个地看过去,以期能看到一双友善的眼睛,然而,并没有,广云子垂眼不语,圆痴大师一脸的痛心。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一下就变得那么陌生。这些人呐,哪个没得过他云溪山庄的好处,见了面不是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云庄主”,就是笑称他一声“孟尝兄”。然而现在,一张张脸竟比地上那布满了因抽搐抓出的伤痕,一缕黑血挂在嘴边的面容还要可怖。

  “既然都这么着紧这账册,先看看这里有什么吧?”端木腾提议道。

  上官斐点了点头,将账册递给了李挺。

  没人关心云如海的反应。

  李挺看了一眼被范必死死抱住的云如海,翻开了账册。

  完了。云如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日兴茶楼?这是什么地方?”李挺翻了两页,一脸的不解。

  “日兴茶楼?”云如海蓦地睁开眼,不对,这不是汉王的账册!

  “城里的一家茶楼,”上官斐沉着脸道,“生意不错。”

  “这就奇了,为何这贼人偏偏要把这本账册从密室里偷出来撕了呢?难道是这茶楼有什么蹊跷?”说话的是无双堡的郭二堡主郭焘。

  “那日兴茶楼做的就是茶水的生意,我云溪山庄卖的就是茶叶,大家都在扬州城,有些买卖有什么好奇怪的。这账本再普通不过了。”不知是否是气的,云如海涨红了脸。

  “哦?那怎么那么多账本他不拿,偏偏就看中了这一本呢?临死还想着要将账本夺过去给毁了?”郭焘那是紧追不放。

  “我怎么知道。此人包藏祸心,吃里扒外,分明就是想构陷于我。”云如海解释道。

  可惜,没人应。

  大家宁愿相信是云如海给了心腹死士两个任务,杀陈倚,销毁账册。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上官斐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你们这是何意?”云如海气得脸都白了,又转向李挺道,“李挺,我既借出这庄子给大家伙开武林大会,又何苦在自己的庄子里动手?庄里聚集了这么绝顶高手,我难道不知道动手的胜算很小吗?”

  “这……”李挺一副很尴尬的模样,“云兄,这事确实……”

  “哼,说不定有人就是想近水楼台,再说,人人都知道现在动手不易,住在庄子里的人难免会放松戒备。说不定正是杀人的好时机呢?”风世虢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你!”云如海气了个倒仰,“你这是血口喷人!”

  “阿弥陀佛,”圆痴大师到底看不过去,出来打圆场道,“今日之事还未有定论,各位稍安勿躁。无论如何,老衲也不希望此事同云庄主有关。只是,今日之事疑点颇多,那贼人总归是云庄主的属下,待明日去那日兴茶楼探个究竟,理清个一二三,也好还云庄主一个清白。”

  “大师说的是。”广云子紧跟着附和道。

  既然泰山北斗都发话了,众人也不便再有什么异议,便各自散了。留下云如海颓然地跌坐于地。

  第二日天一亮,城门甫开,一众人就匆匆奔向日兴茶楼,然而等赶到时,已是人去楼空了。

  如此一来,这茶楼就愈发使人生疑了。众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茶楼翻了个底朝天,可惜除了翻出宜春堂的秦妈妈写给茶楼王掌柜的一封情书,一无所获。

  “搜,给我再搜,我就不信了,这茶楼上下一夜之间走得干干净净就没个什么猫腻?!”郭焘风世虢之流已经很有些气急败坏了。

  “这是什么?”上官斐指着堂中供奉的财神爷神龛后面问。

  众人忙凑了过来,却没个头绪。只有跟来的是圆嗔大师若有所思。

  “阿弥陀佛,想不到事隔三十年,还能再见着这个记号,委实不易。”

  “大师,这到底是什么?”端木良问道。

  圆嗔大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无忧阁红叶堂三十年前用的传信记号。他们的记号每六个月就会换一次,这个记号应该已废弃多年了。”

  无忧阁,红叶堂。

  怪不得。众人心内异口同声道。看向云如海的目光益发地不对了。

  “我根本不知道这家茶楼是怎么回事!”云如海已是百口莫辩。

  “去宜春堂吧。”上官斐道。

  众人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于是呼啦啦一群人挤出茶楼就朝着宜春堂涌过去了。

  只留下云如海一个人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茶楼里,在初春的早上遍体生寒。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十年辛苦江湖梦,一朝全为泡影。

  大厦将倾,无力回天。

  宜春堂自然也是寻不到人的。就在正道人士杀向宜春堂时,无忧阁扬州分舵的香主秦悠然带着王日兴父子并几个亲近手下早已跟着杨言到了城外了。出城的时机不早不晚,正好与正道人士擦肩而过。

  “其他人都安排好了?”杨言依旧是一身书生妆扮,骑着毛驴边走边问。

  “阁主放心,脸熟的昨日就分批出城了,脸生的几个暂时藏在城中,这会子宜春堂除了几个不知情的姑娘和下人,该走的都走了。”秦悠然雇了一辆小车,挑着帘子回道。

  “嗯,好。”杨言难得露出点笑意,“多年心血就这么抛下了,可心疼啊?”

  秦悠然嘿嘿一笑:“说心疼也心疼,这一张情报网建起来不容易。不过阁主既然都下决心弃了,属下自不会有二话。而且话又说回来,”只见她拍了拍手中的包袱,“该得的都得了,真没什么好心疼的了。阁主大恩,许我等一段时日的逍遥,属下等感激还来不及呢。”

  杨言笑着摇了摇头:“你啊。你不心疼有的是人心疼呢。这大名鼎鼎的秦妈妈就这么走了,扬州城得少多少风景啊。你就没编个名头,留条后路?”

  “呃……”不等秦悠然答话,就有手下跟在车旁插嘴道,“编了编了,茶楼留了封情书,宜春堂是在墙上留了相思曲,秦妈妈与咱们王掌柜唱的可是一出夜奔啊。”

  “去你的……”秦悠然看了一眼赶车的王日兴,难得地红了脸,啐了一口,将帘子往下一摔,坐回车里了。

  众人哈哈大笑。

  正是桃花盛,柳色新,春日和煦,无过于此。

  可惜,欢愉不过片刻,前方就来了拦路虎了。

  “想不到你竟是杨言本人,看来我真是上了岁数,老眼昏花了。”驿边道旁,肌肉虬结的大汉顶了一张违和的娃娃脸正好整以暇地候着他们。

  “费帮主。”杨言抬手,示意大家停下,跳下毛驴,微微一笑,“不知昨晚睡得可好?”

  费通哈哈一笑:“托福,这几日来可算是得了个好觉。”

  “费帮主荒郊野岭也能安若泰素,真是令人佩服。”杨言拱了拱手。

  “哪里哪里,杨阁主才是好手段。不但敢只身混进武林大会,抬手间便翻云覆雨,将云溪山庄搅得天翻地覆,费某才是真心佩服。”费通也拱了拱手。

  “在下什么都没做,委实不敢居功。”杨言道,“如果费帮主专程守在这里就为了问在下云溪山庄的事,恐怕要失望了”

  费通忙道:“不不不,杨阁主误会了。费某专程在此等候实在是因为昨夜与阁主不过匆匆一晤,未能尽性切磋,心有不甘而已。”

  这明摆着就是要动手了。

  “费通,你倒是动手试试?”秦悠然猛地一挑帘子,跳下马车,当即同王日兴一同将杨言挡在了身后。

  “哦?这是打算一起上?没问题,费某奉陪便是。”费通将手中的打狗棒转了个圈,无所谓地笑了笑。

  杨言轻轻地拍了拍一下秦悠然的肩膀:“秦香主,你带着大家伙照原来的计划走吧,本座就不送了。”

  “阁主!”秦悠然急了,灰影的兄弟们早上都让阁主派了出去,他们再一走,杨言就当真只身一人了。

  “怎么,你这是想抗命不成?”杨言沉了脸。

  秦悠然垂了眼,却寸步不让。费通可是当世绝顶高手,就算她和王日兴一起上,也未必能赢得了他。她知道杨言武功好,但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杨言叹了口气:“放心,我有分寸。倒是你们,留在这里也未必有用。万一正道的其他人追来了,就更难以收拾了。”

  “可是……”

  秦悠然还想说什么,就被杨言无情地打断了:“碍手碍脚的,快走!”

  杨言毕竟积威甚重,如今见她沉了脸,秦悠然也只得咬了咬牙,同王日兴交换了一下眼色,行了个礼道:“请阁主保重。”这才起身领命登车而去。

  从头到尾,费通不过负手而立,既没言语,更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

  倒是坦荡。杨言心道。

  待秦悠然等人走远了,杨言才淡淡地开口道:“动手吧。”

  “杨阁主请了。”

  费通手一挥,打狗棒绿影一闪,已是到了杨言的鼻尖。杨言不慌不忙,足下一点,就轻跃出去了两丈,避了过去。费通一句“好轻功”话音未落,“缠字诀”已出,打狗棒追至眼前。杨言侧身翻起,宛若飞鸟掠水,不及落地,手中已多了一柄透明的软剑,真力灌注其中,“当”地一声,同打狗棒撞在了一起,一声金石之音未散,人已借力旋身再起,落地的一刹那,一剑平平递出,看似平淡无奇,却是避无可避。

  然而费通的打狗棒法早已出神入化,面对如此精妙的一剑,不疾不徐,一招恶狗拦道,挡得恰到好处。一招未得手,杨言反而嘴角轻轻一扬,费通只觉得打狗棒上一轻,软剑已经塌了下去,杨言手腕一动,剑身已如灵蛇一般绕过打狗棒,照着费通的脖子就缠了上去。费通铁板桥堪堪避让。杨言随即旋身换手,真力再度充盈剑中,落地时已成左手携千钧之力悍然下劈。费通脚下一点,翻身避让,杨言半途剑势一变,追着费通就横扫了过去,费通“转”字诀引剑入地,棒头一转便直击杨言的后心“悬枢”,杨言却好似背上张了眼睛,反手以剑背身,“当”地一声,两件兵器再撞,一触即开,两人旋即借力分隔几步,相对而立。

  平手。

  杨言清楚,打狗棒法固然精妙,但自己的剑招也不遑多让,若只论招数,胜负倒能维持在五五之数。然而费通的内力比之自己要深厚,费通只要拖过两百招,自己未必就能全身而退了。

  既如此,就只能这样了。

  杨言眸色一暗,手腕一翻,下一刻剑下便化出气象万千:一时是天水奔腾,浩浩汤汤;一时又直冲云霄,锐不可当;幽微处好似蝉须轻颤,风抚琴弦;雄阔间直如江流入海,浩瀚无垠……你以为是变化无常,目不暇接,刚欲系究,种种境相便刹那俱归为无,只叫你好似身处虚空,四不着力,而使剑之人则与这虚空融为一体,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真个大自在。

  “九转逍遥剑法?”费通眼睛一亮,立时就来了精神。一时间,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施展开来,市井世情,描摹完全,在杨言这般匪夷所思的剑法之下,毫不露怯。

  两人你来我往,眨眼间就过了百招有余。一招紧似一招之下,费通却益发开心,大呼“痛快”,竟渐渐绽开一个微笑,剑锋棒影之下,他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时光就这样倒回到二十八年前的那场酣斗,彼时江南也是烟柳画桥,花开十里。然而衣衫褴褛的小叫花与翩翩风流的少年公子却不解风情地在春光正浓里大战了三天三夜,到最后谁也胜不了谁,双双脱力倒下才罢手,却俱是心满意足,忍不住相视一笑。

  “来试试我这一新招如何吧。”费通旋身飞起,手中打狗棒快速点出,一时间四下皆是棒影,迎上了杨言高高飞起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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