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四十六章 同 行
春色正浓,热热闹闹的正午阳光将生意不过五六分的饭庄生生暖成了八、九分,连带着让食客们也和悦不少,唯独那独自凭窗而坐的青衫书生似乎全然不为所动,淡着一张脸,伸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挑着一碗素面,挂着一身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
杨言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离开南京已经半个月,她和萧景清两个人才堪堪走到桐城。
萧景清这厮,一派懵懂天真江湖经验不足也就算了,居然还一心想当济世救人的大侠,好管闲事的程度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一路不是追小偷,就是训无赖,甚至于偶尔还干起了抓捕江洋大盗帮衙门破解无头命案的勾当。也亏得青云山名头够响,等闲人不敢招惹,不然即便萧景清现在武功已大有长进,也早多时让人给扒皮拆骨了。只苦了杨言,跟着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一不留神心软了那么一下忍不住暗中出了手,便被一路拖到了现在。也亏得这些天无忧阁和“听风”都没有什么需要她出面的大事,不然她早多时就敲晕这小子独自上路了。
而眼下,不过刚坐下来吃碗面,那萧大侠就因为听见外头卖身葬父的可怜姑娘被街头无赖调戏,又挺身而出了。
“还是跟出去看看吧,别回头又闹大了平白耽搁时间。”杨言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唤过小二会了账,认命地出了饭馆。
街边一群人围着个浑身缟素年轻的女子,三分姿色让一身白衬出了七分,正低着头抹眼泪,一派楚楚可怜。
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心的。
杨言心内冷笑一声。
她五岁上跟着尹见月离开长兴侯府后就一脚踏入了江湖,卖身葬父这点戏码早就看滥了。真要卖身的都会去人市,哪里会拣在闹市?不是讹人,就是另有所图。
可惜萧景清不懂,一见一个身着墨绿色团花锦袍的胖子一脸的猥琐要买人家姑娘,就生怕人家姑娘吃亏,冲了出去。不过好在他还知道人家买卖随心,没着急动手。
结果那姑娘自是不愿。那胖子一不乐意,当即就开始招呼人强拉。
“太过分了!”萧景清萧大侠抬脚就要出手,让杨言眼明手快给拉住了:“且等等。”
“天宁兄,你看看那胖子!”萧景清急了,一甩手就要冲过去,只听一声“住手”,斜刺里一个年轻人就已先一步跳了出来,一身黑衣,左手缠着白布吊在胸前,下巴上青碴未尽,面容憔悴,一双圆圆的眼睛却因为显而易见的愤怒黑得发亮。
杨言眼睛一眯:好巧,熟人。
“哟,来了个好打抱不平的。”胖子面色一沉,手一挥,“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就撒野!给我上!”
那年轻人轻哼一声,也不废话,右手挥拳便打,竟是招招有模有样。可怜小县城里的无赖不过会几下粗浅的拳脚功夫,那年轻人只凭一只好手就三下五除二放倒了一地。
“你你你,你给我等着!”胖子撂下句狠话,连退几步,丢下一地的□□,奔命而去。
“呸!”那年轻人啐了一口,转身便去看那姑娘。
“好戏来了。”杨言轻声道,萧景清一脸的疑惑,杨言笑而不语,示意他且看就是。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姑娘感激涕零,一个头磕了又磕。
“快别多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等江湖人的本分。”年轻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忙虚扶了一把。
姑娘却不肯起身:“恩公自谦了,若是恩公不弃,小女子愿跟随恩公,做牛做马,以报恩德。”
“啊?”年轻人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啊?”萧景清显然也有些出乎意料。
“噗嗤”,杨言很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我……”年轻人显然有些局促。
“小莲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若恩公不弃,就请收下吧,我什么都会干的。”姑娘咚咚地磕头不停,周围的看客们也开始议论纷纷。
“可是姑娘……”
“这位姑娘,我大哥他只是看不惯那无赖强抢民女,仗义出手相助而已,若是收了姑娘,岂不成了乘人之危别有用心?这里有些银两,姑娘且拿去把人葬了吧。至于收不收下的话,姑娘还是莫要再提了。”就在年轻人尴尬不知所措之际,一旁一个姑娘出来塞了角银子给那小莲,一双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面容虽算不得十分出色,却很有几分味道。
“是啊是啊,姑娘快别提什么收下不收下了,落个自由身难道不比与人为奴为婢来得强?”那年轻人也算反应过来了,忙道。
“可是……”那姑娘双目含泪,实在我见犹怜,刚要再张口,在一旁看足了戏的杨言已经一步跨了出去,朗声道:“陈兄,冯姑娘,这么巧?”摆出了一脸的惊喜。
这两人正是陈倚与冯蔓儿。
“李兄?萧兄?”陈倚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
四人忙一番厮见。
陈倚自武林大会那一叙后,本就对杨言和萧景清颇有好感,再见只觉得更加亲热。萧景清就不必说了,陈倚刚刚的举动是深得他心,冯蔓儿扫了一眼被抛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小莲姑娘,浅笑而立,杨言抿了抿嘴,跟着寒暄。四人一时说得热络,便索性找了个茶棚坐下来叙旧,十分干脆地将那小莲姑娘扔在了原地。
“陈兄,你们没有回济南吗?”萧景清见陈倚眼底的青影心内忍不住一叹,开口问道。武林大会一结束,各门各派一般都回去了,陈倚既是正气门的弟子,这会子应当顺着运河往北走才对。
陈倚面色一暗,强笑道:“我跟师傅说想游历一番,就没跟着回去。”
其实他是心灰意冷了。武林大会前,李挺给他画的是好一张大饼,诱得他满心以为只要这大会一开,群雄激愤,家仇定然得报。然而等真的开了大会他才发现所谓的江湖公道不过是这些大门大派瓜分利益的幌子,没人真心为他出头。这兜头的一盆冷水,不但将他浇了个透心凉,更是直接灭了那点痴想。后来又爆出云如海与无忧阁有干系的丑事,他失望之下索性借口游历江湖自己向李挺辞了出来。好在李挺收他为徒本也是权宜之计,加上陈倚本身资质武功俱是一般,那李挺既得了清雨图的残图,这人于他也没了用处,便答应得十分爽快,甚至还给足了银两,让他们只管散心不提。他本要自己寻无忧阁去讨个公道,无奈冯蔓儿一路紧跟,苦苦相劝,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他拗不过冯蔓儿,也知道自己武功不高,贸然前去,不过是枉送一条性命,几番挣扎之后,便也勉强搁下了报仇的念头。然而终究心内不甘,竟学会了日日借酒浇愁。
“不知陈兄这是要往哪里去?”杨言问。
陈倚苦笑一声:“不过是瞎转悠,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杨言瞥了一眼默默地给陈倚添茶的冯蔓儿,略一思忖便提议道:“既然陈兄行程随意,何不与我和萧兄同行呢?人多也热闹些。”
不等陈倚答话,萧景清就兴奋地一拍大腿道:“好主意啊。陈兄,你游历江湖去哪里不是游历,与我们一起,多些同伴也多几分趣味嘛。”
“这……”陈倚显然觉得有些突然,“会不会不方便?”
“方便,方便得很。哎,就这么定了啊,陈兄你同冯姑娘还都有伤未愈,与我们一起也多个照应。”萧景清又紧着补了一句,盛意满满。杨言也跟着点头道:“有不痛快只管说出来,大家帮着一起分担,总比你一个人闷着强。”
陈倚一怔,眼眶一酸,便扭开头去。倒是冯蔓儿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然而到底还是应了下来:“多些人热闹些自然好,就叨扰两位了。”
萧景清和杨言闻言俱是一笑。
四人乘船走了水路。一路逆流而上,萧景清晕船吐得七晕八素,总算没力气再管闲事,倒是还了杨言几日难得的清静。
平安无事地走了五六日,便已近武昌。
这一日,杨言早起刚上甲板,便见冯蔓儿一人独立船边,薄雾中的背影很是萧索。
杨言这几日一直在留心冯蔓儿,偏她做了男装打扮,不好太过接近。这会子难得大家都在甲板上,四面开阔,坦坦荡荡,最好说话。
“冯姑娘早。”杨言微笑着先开了口。
冯蔓儿似是一惊,回头见是杨言,便敛衽行礼道:“原来是李公子,早。”
“姑娘怎么独自一人站在这儿?大早上的还有些凉,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莫吹了风。”杨言一脸的关切。
冯蔓儿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脑耳后:“多谢公子,我透透气,一会就回去。”
杨言点了点头:“对了,怎么不见陈兄?”
“大哥他……好像还在休息。”冯蔓儿有点尴尬。
杨言心内了然,轻轻一叹:“陈兄他昨晚又喝酒了?”
冯蔓儿咬了咬下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公子,大哥他是因为心内苦,所以才会喝一点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实在是……陈大哥他……真的是个好人……”
杨言笑了笑:“我知道。陈兄突逢大变,报仇的事又一直没着落,自是煎熬。易地而处,在下未必能有陈兄做得好。不过陈兄能有姑娘一路悉心照料,处处开解,也是好福气。”
冯蔓儿却神色黯然:“都是我害了他,哪有什么福气,晦气才对。”
杨言一挑眉:“莫非陈兄怪你了?”
冯蔓儿摇了摇头:“他若是怪我只怕我还好受些,偏他只是自苦,连半句重话都不曾对我说过,还处处照顾我。我长这么大,对我最好的就是他了。可若不是我寻到陈伯伯家,他们也不会……”说着,已红了眼睛。
杨言意味不明地看了冯蔓儿一眼:“姑娘切莫这般想,要怪也应当怪那些意欲染指清雨图的人。你与陈兄这一路走来,相互扶持,相互支撑,若没有你,陈兄只怕更不好过。”
“多谢李公子宽慰。”冯蔓儿凄然一笑,神情倒不似作伪。
杨言自诩有眼力不差,之前一眼就看出冯蔓儿有些不对,而如今的这般模样倒让她有些摸不透了,心内几个念头转了又转,眼见得又有人往这边来,只好按下,转而道:“快到武昌了,那武昌也是一大埠,倒可以在城里逛逛,换换心情。”
“那敢情好。”冯蔓儿擦了擦眼角,勉强笑了笑。
两人各怀心事地随便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