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四十七章 疗 伤
傍晚的时候,船总算靠了岸,阴沉了一日的天也放了晴。萧景清在斜阳里抖着两条软面条似的腿踩在码头的地面上,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慨,一偏头,见青衫的书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是脸色同样苍白的陈倚和冯蔓儿也是明显强忍着笑,不由地老脸一红,摸了摸脑袋:“……下次就不会了。”
众人不禁都笑了。
最美不过两江,最富不过两湖,武昌城据三丈绵延二十里城墙,城内里巷阡陌,衙署丛集,府学、贡院、文庙无一不足,文人学士荟聚,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其繁华并不下于南京。可惜疲乏的众人实在打不起精神,进城后寻了家客栈,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回房了。
杨言却没休息,估摸着其他人都歇下了,便换了身衣服从后窗翻出了客栈。一路摸到了离城门不远的一条街上,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跟前,确定四下无人后,便循着墙根在苔藓丛生的角落里确定了两个无忧阁的记号。红叶堂的在前,碧空堂的在后,如小儿涂鸦,眼力差点的,早多时就漏过去了,便是杨言,也是刚刚路过时无意中瞥了个大概。两个记号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说的都是一个意思:紧急求救!
杨言眼睛一眯。五天前她就已收到线报,说无忧阁在武昌的堂口被漕帮弟子发现了,主事的香主当机立断,不等大队人马来攻就率众撤离了。
然而这两个记号却很新,应该不超过三天!
城里应该已无部众,阿凉他们又尚有一日的路程,这记号委实令人生疑。然而既有无忧阁的人求救,无论真假,身为阁主,杨言都不能视而不见!
为防有人暗中守株待兔,杨言便趁着尚未夜禁先逛了逛,饶了几圈后,才跟着求救记号指示的方向走,结果又陆陆续续地找到了另两处记号,就这样一直摸到了三教九流最为混杂的城南。杨言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路躲过妙手空空的小贼,让过凑上来算命的瞎子,避开瘸腿的老乞,终于寻到了巷子深处的一扇已经辨不出颜色的门前。
“倒是挑得好地。”杨言径直转到了后门,确认四下无人后,也不敲门,一跃过了墙头,无声地落了地。
小院一如想象中的逼仄,凹凸不平的地面间或积着发黑的水,散发出令人不太愉悦的味道。杨言皱了皱眉,刚直起身子,便觉出耳后过风,轻巧地侧身一让,正正好避过一串呼啸而来的铜珠。那铜珠个个有龙眼大小,在空中一抖,转了方向竟直追杨言而来。杨言轻哼一声“雕虫小技”,便轻轻跃起,半空中足尖在那铜珠上只一点,便借着了力,一个翻身,落地的同时小擒拿手一伸一纵一拧,电光火石间只听得“哎呦”一声,已是将那偷袭之人的胳膊给卸了下来,又顺手一抓一推,将人反身摁在了地上。
“放开我!有本事同你小爷我面对面地打一架!”那偷袭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此刻疼得呲牙咧嘴,兀自压低声音连连喝骂。
“怎么是你?”待看清少年的模样,杨言下意识地就松了手,那少年甫一得了自由,翻身挥拳便打,被杨言一把架住。
“你大爷的……”少年耷拉着一条胳膊,疼得满头冷汗,抬脚便踢,却在看清杨言后,怔在当场。
“阁……阁主?”少年结巴了起来,嘴巴抿了又抿,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阁……阁……阁主,求求……求你救……救救秦阿姨吧……”
“秦香主?她怎么了,你爹呢?把眼泪擦干好好说话。”这少年正是扬州城日兴茶楼的老板王日兴的儿子王小栓。
“我爹出去买吃的了……秦阿姨在屋里。”少年抽着气示意杨言跟他来。
一明一暗两间屋,秦悠然就睡在里间的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两颊深凹,面色青黄,嘴唇上一层干裂的死皮,也就比死人多了一口气,哪里还有半分扬州城宜春院秦妈妈的丰腴?
杨言面色一沉,抬手三根指头就搭上了秦悠然的手腕,片刻后松了手,掖好被子,冷着脸起身出到外间,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秦阿姨……”不等杨言开口,少年就红着眼睛又开始把眼泪鼻涕往脸上糊,前因后果一概不说,先哭个昏天黑地。
杨言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是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好在王日兴回来了。
“爹!”少年一听声,立时就奔了出去。杨言坐在屋子里没动,片刻后,只见帘子一动,王日兴忙忙地碎步进了屋,却是形容憔悴,眼底一片青影,两颊还泛不正常的潮红,显然还发着烧。
“属下王日兴,参见阁主。”王日兴赶着就要行礼,杨言却摆了摆手,径直问道:“这些个虚礼就免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你们香主怎么就中了风烟掌?可是上官斐?”
王日兴到底将礼全了,这才垂首道:“阁主所料不错,香主的确是被上官斐所伤。但若不是为了救犬子,也不至于此。”声音中不无苦涩。
原来当日他们与杨言在扬州城外分别后,为了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大家便分头上路。秦悠然与王日兴扮作了夫妻,带着儿子先往南边走。哪知道走出去不过十来里,就被上官斐单枪匹马给追上了,身份被识破后,不得已便与上官斐大打出手。虽说上官斐作为武林的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身手着实了得,但秦悠然与王日兴毕竟老江湖,联手对敌也未落于下风。然而,他们毕竟着急脱身,略一僵持,就不免急躁,一时之间,甚至还露了几次破绽。
“小栓见我们一时无法取胜,一时心急,竟想凭着他那点微末武功暗算上官斐,结果被对方察觉,千钧一发之际,香主为小栓接下了上官斐致命的一击,结果反被揪住了空子,中了上官斐一掌。所幸上官斐也挨了香主一下,一时也顾不得穷追猛打,属下才得以带着香主和小栓逃出生天。然而香主当晚还是发作了……属下无能,请阁主责罚。”
王日兴边说边不停地咳嗽,杨言抬手便抓过王日兴的手腕,一试脉象,就皱了眉。
“你既有内伤,还这般损耗内力,这是不想要命了吗?”
王日兴没吭声,只是硬邦邦地像块木头般杵在原地,。
杨言叹了口气,知道王日兴这是为秦悠然疗伤:“你……算了,依你的内力,是压不住风烟掌的,倒是你们香主身上的毒……”
“什么?”王日兴愕然,“香主中毒了?”
杨言眼皮子一抬:“怎么,你不知道?”
王日兴一脸茫然,神情不似作伪。杨言见状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刚要再开口,就听外头院门吱呀一声,一个娇俏的女声伴着一阵铃铛轻响道:“小栓,你四儿姐姐我回来啦。”
正是应当同魏嬷嬷莫大叔一同回无忧阁的四儿。
杨言淡淡地看了王日兴一眼,后者神色一变,拳头一紧,却没动,反将一头雾水的小栓赶进了里屋,默不作声地站到了杨言身边。
“小栓?怎么都没声了?”四儿咋咋呼呼地一挑帘子,乍见杨言,一愣,随即脸上就绽开了一朵花,又惊又喜地唤出了声,“阁主姐姐,你怎么来了?”
杨言一笑,却没应声,一旁的王日兴看她开开心心的样子,到底没忍住,顾不得四儿阁主贴身婢女的身份,就沉声质问道:“四儿姑娘,大家都是阁中的兄弟,你为何要下毒害我们香主?”
“哎,什么害不害的,你把话说清楚,若不是我用碧水摧心拖住风烟掌的伤,你们香主现在早就上阎罗殿报道啦!”四儿头一扬,一脸的有恃无恐。
“碧……碧水摧心?”王日兴脸一下就白了。碧水摧心源于滇西沼泽,江湖十大奇毒排名第四,中者三日内心脏化为一汪血水,痛叫而死,故名碧水催心。现在居然有人拿它来治伤,着实闻所未闻。
四儿撇撇嘴:“可不是?要不是看大家都是无忧阁的人,我才舍不得用这么珍贵的药呐。你那是什么表情?告诉你,亏得我给她下了碧水摧心,不然,你们香主十天前就该断气啦。”说着,见王日兴仍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扭头就对杨言撒起了娇,“阁主姐姐,你看看红叶堂的这些个榆木脑袋……”
“跪下。”杨言淡淡地出声打断了四儿。
“阁主姐……”四儿瞪圆了一双眼。然而杨言发话了,又不敢不从,眨巴眨巴眼,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鼻头一红,头一扭,就开始往下掉金豆豆,委屈至极。
杨言却看都不看,转而对王日兴道:“风烟掌塞人心脉,中者快则十日,慢则半个月,就会心脉尽塞而亡。而少量的碧水催心确实可以通瘀化血,可以延缓伤势,这毒下得倒不算完全错。”
四儿一听杨言这么说,立时就嚼着泪转头对王日兴道:“你听听你听听……”
“闭嘴,给我跪好了。”杨言一声轻喝,四儿虽收了声,仍是挑衅地看了一眼王日兴。
“这……阁主……那四儿姑娘……”即然杨言都开了口,王日兴哪还能不信。他为人素来勤谨认真,知道自己错怪了人家,当下便想求情,却见杨言摆了摆手,“以毒治伤,终非正道,
不过多拖些时日罢了。”
“啊?”王日兴登时就颓然地坐倒在地。
杨言却紧跟着似笑非笑道:“不过碧水摧心加上风烟掌,虽说现在看着一副油尽灯枯,拖不过几日,但眼下由我出手倒并不是全无希望。我说得可对,无视命令、擅离队伍、自作主张的四儿姑娘?”
四儿舌头一吐,随即道:“可不是?我原本见武昌分舵的人都跑了还觉得没救了呢。现在有阁主姐姐,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啊。”
“阁主?”王日兴一颗心忽高忽低,此时已经彻底迷惘了。
“碧水摧心与风烟掌两相互耗,现在剩余的掌力与余毒其实全都瘀在了心脉附近,谁也进不了一步,不过虚耗人精力而已。现在只要服了解药,有武功高强的人帮忙将瘀积的经脉尽数打通就好。只是我武功低微,王大叔的内力也不够,武昌分舵的人又跑光了,所以看着才没救了。可现在阁主姐姐来了,以阁主姐姐的武功,一定可以将秦香主救回来的!”四儿兴奋得差点直接从地上蹦起来,被杨言扫了一眼后,才想起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老老实实地跪了回去。
王日兴这才恍然,不由地一时心喜,然而很快就淡了。他老于江湖,略一思忖就明白这法子的凶险。运功疗伤对施救者内力损耗极大,尤其是风烟掌这类杀人的武功引发的重伤,更遑论还有碧水催心的剧毒混杂其中,加上重伤者已近油尽灯枯,自身几乎没有半点恢复能力,若真让杨言动手救治,之后起码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来调养。可是,如今天下武林正道正处处追讨无忧阁,杨言身为阁主更是首当其中,若在此处救了秦悠然,他日遇上强敌,就危险了。
思及此,尽管内心宛如刀割,王日兴还是咬咬牙,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阁主的好意属下代我们香主领了,只是眼下情势并不适宜大耗内力,请阁主为阁中兄弟着想,以自身安危为第一考量,暂不救治。再往西走就该进入我们无忧阁的势力范围了,届时多请几个兄弟联手,总归是有办法的。”
“你是不是傻啊?你们香主哪里还有命再等?你不让阁主姐姐救她,她可就死定了。”四儿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再说,阁主姐姐武功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事呢?我说你是不是在质疑阁主的武……”
“四儿姑娘!”王日兴厉声打断了四儿的话,“你身为阁主近侍,竟不为阁主着想,实在太令人失望了!现在是什么情势?又哪里容得半点闪失?”说着,直身朗声道,“这般不为阁主着想的近侍留着也无用。属下请阁主下令处置四儿姑娘!”
“哎,我说你怎么把好心当驴肝肺啊?你去问问你那宝贝儿子,看他想不想救你的相好?一路上那个柔情蜜意的,别以为我没看出来……”
“够了!”杨言轻喝一声,四儿一缩脖子,忙闭口不语。
“王掌柜起来吧,早说了不用跪的。”杨言虚扶了一把,“你刚刚的话我都明白。可若我撒手不管,秦香主就真的就此殒命了,你……当真愿意?说实话。”
王日兴怔了怔,随即苦笑一声道:“阁主,论私,属下自是希望香主能够绝处逢生。只是,人有的时候不能不认命。原本中了风烟掌也不过是日的事,如今能让我多陪她这些日子,已经是上苍垂怜了。四儿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不晓得其中的厉害。我们是无忧阁的老人了,说句托大的话,是看着阁主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一己私利陷阁主于危险之地。便是香主,也不会让阁主这般做的。”说着,笑了笑,接着道,“只是凭我的本事,大抵是报不了仇了。只希望阁主他日能够杀了上官斐,再看顾我那小崽子一二,便算是记得属下和香主的这份忠心了。”
话音刚落,帘子一动,一直在内室的小栓就冲了出来,扑通一声就跪在杨言面前,一个头就扎扎实实地叩了下去:“求阁主救救秦阿姨,小栓愿意做牛做马报答阁主的大恩!”
一旁的王日兴登时就变了脸,一脚就冲着儿子踢了过去:“谁叫你出来的?!你懂什么?这种事哪有你插嘴的份?给我滚到一边去!”
小栓不闪不避,生生地挨了父亲一脚,滚出去又爬了回来,也不言语,只管在杨言脚下一个劲地磕头,王日兴大怒,眼见得又要抬脚,被杨言制止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先起来。”杨言转而和颜对小栓道,小栓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双眼出火的父亲,抖抖索索地爬了起来。
杨言:“你很希望我救秦香主?”
小栓忙不迭地点头,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父亲,又摇了摇头。
杨言笑了,转而问四儿:“四儿你说呢?”
四儿张了张嘴,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杨言倒也不急,含笑看着她,像从前查问功课一般,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无论对错。
终于,四儿咬了咬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眼一垂,有意无意地避开杨言的目光,小声道:“阁主若不救,秦香主必死无疑,阁主若救,却不一定会遭遇危险。况且阁主若能救下秦香主,阁中兄弟必会因阁主大义而更加忠心!”
杨言笑了:“那就听四儿姑娘的,救吧。”冲着王日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起身径直就进了里屋。
留下四儿跪在原地,不说起,也不说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