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五十三章 死 斗
萧景清缩在门边是睡也睡不着,想打坐调息又差点没行差气,当真是煎熬。好容易到了下半夜有了点困意,忽而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一个激灵就蹦了起来,刚要出剑,这才发现是杨言站到了他的身后,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庙里生的火烧得也只剩了些微的火星。
“你……你好……点了吗?”萧景清舌头又开始打结。
杨言轻轻一笑,略一颔首道:“他们来了。”
萧景清一见杨言笑就是一呆,跟着就脸红,等反应过来杨言说的是什么后,人已经与他擦肩而过了。
“喂……”萧景清下意识就想拉住她,手伸到一半,发现不合适,又尴尬地停在了半途,“你……去哪儿?”
杨言停了脚步,回过头道:“你留在这里,莫要出去。”
“那你呢?”萧景清问。
“你我本就不同道,我又瞒骗你在先,你方才出手助我,已是全了这些日子的朋友义气了。这些人处心积虑冲我无忧阁而来,我是逃不掉的,你却不同,你是青云山的弟子,大可不必掺和进来。这些人蒙着面,你也认不出他们谁是谁,呆会打起来,你趁乱离开,日后有你师门在,他们应该也不会刻意去难为你的。”杨言淡淡地回答道。
“可……”萧景清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好理由。
了然于萧景清的词穷,杨言淡淡一笑:“江湖本就凶险,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必为难。多谢。”说着,冲着萧景清抱了抱拳,就一步跨过了门槛,独自走出了这小小的山神庙。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点点火把正在快速地靠近。
萧景清呆了半晌,终于重重地“嗐”了一声。
“杨阁主真是让我们兄弟好找。”杀手头目的声音如同抻在北风的铁锯,呲啦啦地听得人头皮发麻,“咦?那个青云山的傻小子呢?”
杨言神色自若:“少了他,你们不是更方便?想来你们也不想同青云山结下梁子吧?”
“那倒是。”杀手头目点点,一挥手,下剩的七个人就迅速地拔刀结阵,再次将杨言围在了中间,隐隐从各个方位封死了杨言的剑势。
杨言扫了一眼八个蓄势待发的杀手:“你们主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竟想出这么个阵势专门来对付我的剑招,难为你们拆了多久才把一套九转逍遥剑法拆完的?”
杀手头目“哼”了一声:“阁主既已知我等兄弟这粗陋的刀阵专为克你的剑法而来,不如束手就擒,也好省些力气。”
这就是承认了。
杨言笑了:“你说的原也不错。不过,”杨言顿了顿,“我的剑法名为‘九转’,你们却只有八个人,有点不够数啊。”
“你什么意思?”头目眉头一皱,刚要琢磨,杨言就动了。
只见她右手手腕一翻,几近透明的软剑就脱手而出,直指正面的杀手。那杀手挥刀便格,那剑却好似未灌足真力一般,刚一碰就软软地塌了下来,堪堪落地的一刹那,杨言隔开侧面扑来的杀手,就势一矮一滚,却是左手接住了剑,起身的同时便是一个斜刺,斜前方的杀手断不曾想到杨言竟会左手出招,猝不及防间,“噗”地一声,就被刺中了大腿。杨言手腕一翻,剑尖一拧,往外一抽,随着鲜血飙溅而出,左手向后一甩,软剑就再度脱手,剑柄正好击开了身后逼上来的杀手的一刀,杨言一个回身,弯腰一抄,又改了右手,顺势划了半个圆弧由下往上一撂,就在左斜前方持刀前刺的杀手侧身拉了个口子,逼得那杀手往后一侧,杨言就势一脚踢中那人髀关穴,将人踢得蹲身一矮,自己纵身一跃,在那人的背上一点,半空中一个筋斗一翻,再落地时,已跳出了包围圈。
“你这是什么功夫?”杀手头目隐隐有些焦躁。他们本是胸有成竹,哪知这简短的一过手,就让杨言伤了两个,连同之前在山上中了墨玉珠的和被按了一掌的,他竟有四个人都不同程度地被杨言所伤。而刚刚杨言那一把软剑在左右手之间换来换去的打法,剑势所去之处,简直匪夷所思,完全防不胜防。
杨言好整以暇地在袖子上擦了一把剑,口气随意:“九转逍遥剑法啊?你们主子不是都教过你们了吗?”
“你胡说!”侧身被拉了一道口子的杀手捂着腿疼地起不了身,呲牙咧嘴地大叫。
杨言笑了:“好吧,我胡说。”
头目目光阴沉地盯了杨言一眼,片刻,低沉着嗓音道:“是我等轻敌了。不过,你这会内力应该也快枯竭了吧?”
这些人果然知道自己内力不济。
杨言心下一凛,面无表情地挽了个剑花:“你们大可以试试。”
头目一挥手,连同刚刚两个受伤的在内,杀手们迅速换了个阵型,再度逼了上来。
双方再次战在了一处。
那杀手头目有一点说准了,现下杨言的内力的确是快见底了。刚刚那几下,就已经把她在山神庙里调息回来的一点底子全耗尽了,现在她只要一运气,丹田处就疼得像针扎,浑身忍不住地冒冷汗。而反观那八个杀手,虽有四个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但仍有四个毫发未损。虽然发现九转逍遥剑法的变化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但因为心里有了提防,招式的衔接上反而益发地紧密,仗着人多,并未给杨言太多的空子可钻。
她只得勉力支撑。
这大概是杨言出江湖来最艰辛的一战了。
江湖比斗,没有内力支撑,再精妙的招式在一流的高手面前也不过是纸糊的花灯,或许刚开始能沾个晃眼的便宜,久了,做得再精致,大风一吹,也得散架。
好在,杨言手里的这盏花灯是九转逍遥剑法。
九转逍遥剑法与九转逍遥神功一同被视为无忧阁的镇阁之宝,然而,与其他们门派不同,两者在阁中却不是什么机密,凡香主以上的部众都可以习练。剑法一共九式,每式又有九个变化,每个变化又生出九招,整套剑法一共七百二十九招,招式之多之繁,简直无人能及。寻常人等能将这七百多个招式一一熟记于心已是不易,即便能够融会贯通,往往又因为招式太多太繁,陷入“为招所役”的陷阱,难以冲破樊笼,体会“逍遥”二字的意境,很多人勉强学成后也不过是空有招式,难得真谛。而若将学这七百多招的时间用于习练其他剑法,早就事半功倍了。因此多年来,真正能练成这套剑法的人一直寥寥无几。而最终能凭此剑法声震江湖的,细数下来更是只有三个。其中之一,就是杨言的父亲杨风。
逍遥游无穷者,唯“风”也。
这是当年天机老人给杨风下的考语。
据说但凡见识过杨风剑法的人无不为其精妙所倾倒,以至于痴恋师兄成狂的尹见月只教了杨言这一套剑法,而且一早就声言,若杨言练不出来,宁可废了她的武功,也不会让她改练其他剑法。
好在杨言还真的多少继承了杨风的天分,总算勉强过了尹见月的关。然而经过这么多年的悉心参悟,杨言却也渐渐明白,纵使她天分再好,终其一生,她都不可能达到父亲杨风的境界。
九转逍遥剑法既名“逍遥”,要的就是无我无功无名,讲的就是顺应天道,融于自然。杨风性子洒脱,尤好魏晋风度,看什么都清楚透彻,与这剑法实在是两相得宜,练起来自可以轻轻松松地勘破剑招繁复的表象,悟其本真之意。
可杨言不行。
杨言什么都放不开。日日在红尘中打滚,每每被风刀霜剑相逼,她不但洒脱不起来,还只能心思一天比一天重,顾虑一天比一天多,有的时候非但不能顺道而行,反而得逆水行舟,激流勇进。尤其这几年她“听风”和无忧阁两边忙,常年耽于阴谋算计,剑法的境界已经很久都没有提升了。
然而眼下,她唯一能倚仗的只有这套剑法了。无法使用内力,就只能将招式发挥到极致。
“好在现在使什么心思都没用了。”杨言心内苦笑一声,不无嘲讽地想,“倒是难得地一身轻松。”
至于生死,就由他去吧。
这么一想,杨言浑身便是一松,心内一空,剑势随之就是一变,一柄软剑在两手中转得飞快,剑尖上挑下刺,左突右出,只管随性而行。几乎视八个杀手于无物,招式变换之快,根本无从捕捉,一时如上九天揽月,一时又如探深海捞珠,及至御风而行,出汪洋而游天外,如入无我之境,与天地相融。
“好剑法!”刀剑乒乒乓乓一阵激撞后再度分开,杀手头目回刀收势,终于忍不住出声激赞。
八个杀手,已经有三个倒地不起了,除了杀手头目,个个都挂了彩。
杨言连退三步,才踉踉跄跄地稳住身形,半边身子全是血,嘴角也挂了一丝鲜红,衬得面色益发惨白,两个眸子却在发亮。
真是痛快!
“都折了三个了,还不死心吗?”杨言抹了一把嘴边的血,动了一下手臂。八个杀手的内力都不弱,她纯以剑招相抗,连番拼斗之下,四肢都在微微打颤。
杀手头目低低一笑:“杨阁主说笑了。你已是强弩之末,纵是剑法再高明,双拳难敌四手,败局已定。”
杨言“哈哈”一笑:“阁下这话说得早了点吧。”
杀手头目摇了摇头,目中竟有惋惜之意:“阁主虽是女儿身,也算是当世人杰,可惜了。”说着,便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剩下的五个杀手迅速再度结阵,
杨言忍着四肢百骸的痛楚,微微一笑,提剑就迎了上去。
一招九天观星,拨开当头劈下的一刀,反身再一招飘风振海,看似轻巧地将身后两刀一拨,连踢两脚,一见两个杀手已被逼开,顺势就将剑往右一划,却是一招疾雷破山,将侧面递过来的一刀狠狠地往下一压一划,令人牙酸的声音未绝,杨言已经抬脚将人踢开,再变招时,竟匪夷所思地穿腋下后刺,“噗”地一声,正中身后杀手的前胸,后者应声而倒。杨言也不停留,拔剑往前一挥一格,却是一招万物归一,堪堪架住了杀手头目的开山劈,刚要抽剑,杀手头目的刀身一压一碾,生生将杨言的软剑给粘住动弹不得。杨言脱身不成便心知不好,眼睛往后一瞟,果见刚刚胸前中剑的杀手居然又爬了起来,举着刀颤颤巍巍就要往自己身上劈,杨言大惊之下要抽剑,却被那头目借着内力深厚反被压得单膝跪倒在地。眼见得身后的刀已高高举起,杨言奋力将身一侧,还未完全脱身,就见身后那杀手胸前突然冒出了个剑尖,继而整个人一软,“当啷”一声,连刀带人,一并倒了地。
——露出了身后气喘吁吁的萧景清,一脸的犹自不可相信。
“想不到青云山竟是同无忧阁同流合污了!”杀手头目提劲一刀将杨言扫开,恶声恶气地开口道。
萧景清头一次真刀真枪地杀人,长剑穿透肉体时的手感正令他恶心,然而听那杀手头目这般说,一面强抑住心慌,颤着手去扶杨言,避过她的目光,一面将心一横,梗着脖子就顶了回去:“嘴巴放干净点,我看你们才是邪门歪道!我……我是替天行道!”
他没看到杨言作恶,他看到只有这边气势汹汹的八个杀手围攻孤身一人有伤在身的姑娘。
所以,萧景清在山神庙前只挣扎了片刻就下定了决心,赶到时却因为正好看见杨言一柄软剑舞得翻花,结果不及登场,就先看痴了。
他从未见人可以将剑使得这般出神入化。更令人着着称奇的是,明明剑招变换快如闪电,绵绵不绝的剑意却透着一派从容自若的浑然忘我,倒让那些匪夷所思的剑招像是水到渠成,自然发生一般。
“难道这才是剑之最高境界?”萧景清心下若有所感。
然而,他很快就看出不对来,杨言的剑招虽然精妙,但明显劲力不足,有好几次明明可以提劲一鼓作气,却都选择了退避三舍。
萧景清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测:莫非杨言内力不足?
想到这一点,萧景清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噤,一下就清醒过来,再不敢耽搁,提剑就冲了上去,结果误打误撞竟刺中了那杀手,将人给杀了。
“既然你小子这么不开眼,就送你和杨阁主一同见阎王吧!”杀手头目手一挥,剩下的杀手重新调整阵型,一步一步慢慢将杨言和萧景清重新围在了中间。
四对二,一个杨言已近脱力,一个萧景清武功不济也就罢了,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莫名的慌乱之中。
杨言轻轻拂开萧景清打颤的手,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解。
萧景清勉强笑了笑,解释道:“头一次杀人,有点慌。”
杨言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垂目沉思片刻,忽而低声问道:“你八卦方位记得如何?”
萧景清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青云山弟子都是烂熟的。你问这个作什么?”
杨言吁出一口气:“呆会听我的。”
“啊?”萧景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再问,就听杨言轻喝一声,“坎位上前两步,风雷引!”
萧景清一怔,杨言那厢已经一剑平刺了出去:“还愣着干什么,兑位一步,天际开!”
萧景清咬咬牙,照着杨言所说一步踏出去的同时一招天际开,竟正好架开一个杀手的刀,然而紧跟着杨言又是一句“离位,望海潮!”萧景清忙一剑扫出去,将侧面一个杀手逼得往边上一退,“噗”地一声撞在了杨言一招鹏飞九霄上。
萧景清一愣,随即隐隐明白了杨言的意思。显然,以杨言现在的状态和他的武功,在这四个杀手的围攻下他们难有生路,唯有相互配合,才有一线生机。然而一来他二人从未一同练过剑,二来以萧景清的武功和应敌经验,很难自行合上杨言的招式。所以杨言索性自己将招式都配好,指挥萧景清照做就是,说来也是奇,两套剑法这么一合,竟颇具威力。
一想到当初杨言不过是在云溪山庄外看自己演过几遍两仪剑法,如今她不但将一招一式都记了下来,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与她自己的剑法的配合,萧景清就不由地暗暗叹服:此人天分之高,实在难以望其项背。
在杨言的调配之下,萧景清很快上道,两仪剑法竟与九转逍遥剑法配合无间,也算弥补了两人的不足。然而,杀手们也不是吃素的,很快看出了杨言的把戏,迅速调整了策略,找出从萧景清听到杨言的指令到实际出招些微的间隔,加快变招,打乱萧景清配合的步伐。几次三番,萧景清就被乱了节奏。一不留神,自己就被人一刀砍在了后背,登时血流如注。
“萧景清!”杨言一声惊呼,就见萧景清整个人晃了晃,强撑着一剑反刺向身后扑过来的杀手,连剑都无力拔出,便同那被刺的杀手一同倒了下去。
萧景清动了动嘴唇,模模糊糊地最后看了一眼一剑强扛下两把刀的杨言,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杨言一口血“噗”地一下喷在了面前的两把刀上,手一软,门户一开,杀手头目趁势一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杨言的左肩,巨大的冲力将杨言整个人往后狠狠地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杨言刚强撑起上半身,心口一燥,忙捂住嘴,却挡不住血从指缝里间不停地往外涌。
“可惜。”杀手头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灰败的杨言,慢慢地举起了屠刀。
“是有点可惜。”杨言低低叹了一声。
杀手头目冷笑一声,再不啰嗦,手臂一动,大刀便如挟千斤压顶之势,迅速地落了下去。
落空了!
杀手头目一惊,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觉得胸口一凉,下意识地一低头,就只见一截染血的剑尖从自己胸口穿了出来。
杀手头目艰难地转过头,就见杨言站在自己身后,手一转一抽,再转头时,胸口的剑尖就消失了,血飙溅而出。
“你……你不……”杀手头目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带着满腹的疑问,晃了晃,终于支持不住,轰然倒地。
最后剩下的杀手一脸惊恐,看着杨言惨白的面孔在一身的血污之下形如鬼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刚刚眼睁睁地看着杨言身形一晃,以几乎不可思议的速度转到了头目的身后。
难道说她的内力其实还在?
杨言嘴角动了动,慢慢地朝那杀手走近了一步,一滴一滴的血顺着剑尖往下滴。
“你……你别过来……”杀手仓惶四顾之下,发现自己的同伴竟然已经一个又一个先后倒下了,声音就开始发颤。若是杨言真的内力尚在,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杨言慢慢举起了剑,剑尖对准了杀手,一字一句地说:“就剩你了。”
杀手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忽而喊了句“后面!”,趁杨言一分神,竟然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粒墨玉珠呼啸而至,杀手身形一晃,躲了过去,跑得更快了,连头都不敢回。
然而,杨言却没有追上来。
鲜血再次一口一口地从嘴边往外涌,杨言举着剑的手不及放下,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的丹田早空了,刚刚不过是从经脉中强行搜罗出的最后一口真气。
“阿凉还不定怎么唠叨呢。”杨言心内微微一叹,已经不关心最后那名杀手是否会折回了。
太累了。
杨言终于闭上了眼。
“轰隆”一声雷响,雨再度倾泻了下来,一对皂色的靴面出现在了杨言的身边,一声叹息之后,随之便为昏迷不醒的姑娘撑起了一片无雨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