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濯尘归

  杨言手一停，没答话。

  萧景清不见她出声，莫名地便有些惴惴，正要胡思乱想，就听杨言道：“你师姐只怕还得再将养几日，刚你也听到了，他们还有同伙，不说别的，就为你师姐的安危计，我命人带你们转到别处休整几日再上路，可好？”

  萧景清见她并不反对自己离开，一口气便松了下来，待要应上两声，忽然间却又觉得这一口好像松得有些过，好像周身都空落起来，倒更不自在了，垂了眼，胡乱应了两句，算是同意。

  杨言便又重新提了笔，刚写了两个字，顿了顿，大抵是不满意，将纸一揉一扔，换了页新的铺上快速地一抚，看了看，却没接着下笔，良久，轻声道：“你……自己小心。”

  萧景清闻言胸中就是一堵，有那么一刹那，几乎要冲口而出说“不去了”，却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

  “嗯，你也小心。”萧景清低低地接了一句。

  杨言抬眼一笑，几乎有些透明：“放心。”

  等阿凉再进来时，萧景清已经离开了。

  “安排得怎么样了？”杨言将写好的东西一份一份地装进一个个的信封。

  “都妥了。你要剜的那个人，我命人直接一刀杀了。”阿凉直接道。

  杨言眼皮子抬了抬，轻轻“哦”了一声，对她公然违命似是全不意外。

  阿凉不禁气结，想起刚刚院门口撞见的那个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到底没忍住埋怨：“你怎么就任由他就这么跟着他那个师姐走了？他那个师姐……唉，你怎么就不能开口拦一拦呢？”

  杨言慢条斯理地答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师姐，他要去我能拦得住吗？”

  阿凉不禁发急：“你明明知道……”

  “阿凉，”杨言手一顿，却没让她说完，“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可是你知道从昨夜起他一共皱了几次眉吗？”

  阿凉一怔：“总有个好几次吧。”

  杨言苦笑一声：“我这一双手上，沾的血实在是太多了，这一辈子都洗不干净。我瞒不住他，也不想瞒，以后的日子还长，总不能让他就这么一直皱着眉头过下去吧？”

  “可是，你这放弃地也……唉！”阿凉抿了抿嘴，还是有些不甘心。

  杨言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将整个人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良久，含含糊糊地嘟囔道：“阿凉，我好累。”尾音意外地软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阿凉一颗恨铁不成钢的立时就化成了满腔柔软的心疼。

  虽然明知道她这一声里起码有一半都是装的。

  不过，想想也是，这二人自来走的道就相去甚远，需要解释迁就的地方也太多，别说杨言如今根本没那个心力，就算有这个精神，总这样折腾，长此以往，两人之间无论有什么也都会被磨成飞灰吧。

  既不忍心再说，阿凉便生生地转了话题，道：“我问过那些人贩子带来的女孩子了，有三个是强拐来的，有一个是骗了她父母便宜买的，已经吩咐人妥善安置了。汉王如今也是越来越下作了，竟向这些不入流的人贩子买人。”

  原来那先头抓来的人正是汉王的爪牙。别人或许不识得那劣质的玉牌，但杨言在“听风”与他们打交道这么久，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猜这些事应该之前都是云如海帮他打理的，如今云如海一倒，没人帮着做，下头的人就只好不择手段了吧。”杨言道。

  “你说他要这么些个女孩子作什么？没听说他对女色这般热衷啊？”阿凉问。

  杨言道：“他们专门避开正经的人牙子，估计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买了这些姑娘，只怕是想□□好了偷偷送人吧。”

  “他就不怕被人抓到把柄？”阿凉摇了摇头，“好比今天这个，若是落到太子那边，可不就是现成的一篇好文章？”

  杨言却笑道：“怎么可能那么容易？你当先生他们不知道汉王这些年干的那些缺德事？可就算把今天这么个玩意送上去，也是动不了他的筋骨的。没办法，今上偏疼他，他说一声管教不严，下属贪赃无德，恐怕圣上不但不会追究，还会倒过来找告状的麻烦。”

  “这样的人，若是真让他得了国了，还不定怎么样呢！”阿凉忍不住咬牙。

  “所以先生他们才会一心支持太子啊。好在我朝讲究的是立嫡立长，太子是嫡长，若无大错，就算圣上想，满朝文武也很难答应的。不过，圣上行事刚硬，也不好说。”杨言叹了口气。

  若非圣上一直摇摆不定，这些年他们也不用这般处心积虑。

  若非太子一方对无忧阁心存不良，她也不用挣扎，痛痛快快地帮先生扳倒那汉王就是。

  “就没有其他法子让圣上厌弃他吗？”阿凉明显不甘心。

  “也不是。谋反啊，扳倒皇子王孙最好的罪名就是谋反了。”杨言道。

  阿凉一下就泄了气：“他现在既有圣宠，怎么可能会去谋反？”

  杨言就笑了：“是啊，他又不傻，除非……”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本来懒懒的神情突然就是一变。

  “除非什么？”阿凉追问道。

  杨言眯了下眼。就在刚刚，她突然间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除非，有人引得他做出什么犯忌讳的举动，然后给他安个谋反的罪名……”

  “这……可是泼天之举啊？”阿凉显然大为吃惊，构陷云如海这样的也就算了，构陷一位亲王岂不是痴人说梦？

  杨言也知此法有些不可思议，遂安慰道：“没影的事，不必紧张。”

  阿凉呼出一口气：“那这件事要报上去吗？”

  杨言摇了摇头：“报上去也是无用。再说了，以无忧阁现在实力，我们哪里还敢惹事？”

  阿凉知道杨言这是怕上头发现无忧阁实力尚在，遂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他的那些同伙呢？按理，他们也是三人一组，一组之外还有一组接应，咱们真的等那两个找上门直接就杀？不用先审审再杀？或者放他们离开等摸到他们的另一组再一起杀？”

  杨言笑道：“我的柳堂主，他们是出来买人的，不是出来与我‘听风’拼命的，哪儿来的一组又一组啊。至于要不要审，他们的人熬刑的本事还算能看，拖得久了，引得其他江湖人注意就不好了，还是快刀斩乱麻吧。”

  阿凉也笑了：“是。”

  总算这一切都安排妥了，阿凉正要松了一口气，杨言却道过几日要出门一趟。

  “这些没批的文书明日你带去给谢亦白，这里还有个匣子，里面我写了点东西，后头若接了我的信，就将匣子打开，依言行事就是。”杨言吩咐道。

  阿凉一听就急了：“现在到处都是要你命的人，你还要乱跑？今时不同往日，出了这个镇子为免增加目标，我都不能在暗中派人跟着你，你可别乱来。”

  杨言坐直了身子道：“我去青云山看看。”

  “不行！”阿凉一下就跳了起来，“太危险了！”

  “没事。你没听萧景清说吗？玄宁子是什么人？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清宁子，那可是青云山上最后一个‘宁’字辈的人，他要真被广云子杀了，你以为青云山还有那个余力来管我？”杨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可是……”阿凉显然还是不放心。

  “真没事。我就是好奇想去看看青云山到底为了什么内讧。”杨言道。

  “不止吧？”阿凉轻“哼”了一声。

  杨言见瞒不住，只得叹了口气：“虽说江湖势力撑死了也不过是点缀，但青云山毕竟受过□□的封，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不一般，若真的倒向了汉王可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我们想抽身，也不能真的坐视汉王这样的人得了权柄吧？”

  “顺便想再帮一把那小子吧？”阿凉一针见血。

  杨言有些无奈：“你不也说了吗，他是个好人，那两个人都没什么江湖经验……”

  阿凉急道：“那也不用你亲自去啊，我派两个人暗中护着不就好了吗？”

  杨言叹了口气：“何况……总归是我欠了他。”

  她这么一说，阿凉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恩要报几分，情要还多少，杨言历来都是这般算得清。

  然而等算完了，还清了，也就再无干系。

  “先说好，你可别再干傻事。”阿凉犹自不放心。

  杨言点了点头：“放心吧，我的柳大堂主。”

  “你跟我之间是不是也是这般算得极清楚呢？”阿凉突然问。

  “你？”杨言瞥了她一眼，“柳堂主啊，我有欠你的吗？”

  “……你！”阿凉脸一沉，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却在踏出房门后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望着阿凉远去的背影，杨言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刚刚有一句她却没说。表面上看，无忧阁算是摘出来了，然而上头既知道她还在，那个心思只怕也在。到头来，自己竟成了全阁上下的掣肘。

  “看样子，只能再想办法做个了断了。”杨言喃喃道。

  虽说是同意了杨言出门，但阿凉仍不放心，花了好几日才终于定下了守卫的方案，将原本三人一组改成三人跟在杨言身后梯队式的各自延后半日尾随，这才终于一脸不满地放人出门，结果竟比姚菁岚和萧景清还晚了一日上路。

  杨言本想在那两人之前先去探探风声，如今只好缀在二人身后暗中保护。好在那二人虽然都没什么江湖经验，但吃一堑长一智，不但懂得了乔装打扮，萧景清还接受了杨言的建议，说服姚菁岚探探情况后就去找清宁子，又有杨言在暗中帮他们事事打点周到，是以这一路倒还顺利。他们先前住的离青云山颇近，即便最后转得远了些，仍然也只走了不到三日，便到了青云山脚的镇子青云镇了。

  这青云镇虽说是个镇子，其实比起个小县城来也不遑多让。毕竟青云山不但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大派，更是道家胜地和风景名胜，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历来求签问道的、游历看景的都络绎不绝，以至于如今虽已入冬，镇子上仍热闹非凡。杨言先他二人一步进镇，却发现本该常见的青云山弟子竟然走遍全镇都找不出一个来。

  “看样子青云山确实是出事了。”杨言暗想。

  如此一来，她的行动倒自由了许多。她估摸着那二人还有半日才能到，索性就自顾自地在镇上遛达了起来。她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带着个灰影扮作的长随在人流中转来转去，倒一点也不突兀。

  一时二人到了镇中最大的酒楼下，一抬头，便见顶层窗户边竟有一个颇眼熟的身影，大冷天顶着呼呼的北风倚着大开的窗户，一身略显清凉样式简洁的湖蓝色锦袍低调里透着华贵，只一个背影，就显出通身富贵风流的气派来。

  “不会吧？”杨言一蹙眉，下意识地就想避开，谁知那人竟似有所觉一般偏在此时转了过来，一

  抬眼便与杨言四目相接了个正着，眼角唇边立时便尽是溢出的笑意。

  ——正是好久不见的英国公世子顾恒顾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