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濯尘归

  自那日离开无忧阁，安稳走了不到半月，顾恒便开始了躲避追杀的辛苦日子。在近三个月中，天下两京十三省，他和王诚几乎鸡飞狗跳地流窜了有一多半，最紧张的时候，甚至接连数十日都睡不上一个囫囵觉。若非他心里有数，知道杨言不会彻底开罪英国公府，真的要了他的小命，他一度真的以为自己要提前见阎王了。直到后来尹见月被擒，杨言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救人上，他才喘了口气。结果刚混进风离山庄，正事还未怎么办，就被杨言搅了局。望着杨言与那愣头小子共乘一骑扬长而去的背影，他唯有十分心塞地叹出一口气，滋味莫名。

  自此往北而行，本来没了追杀，实当一路从容潇洒，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桂子尽落景致愈见萧索，他反而越走越觉无趣。随着每日杨言的消息愈少，他的脚步也愈快，竟是一副办完事就要直接回京的模样。今日也就是王诚好说歹说之下，才勉强同意抽出半日往这酒楼坐上一坐。说来也巧，就这么随意地往外一望，竟让他一眼看到了杨言，当下就是一怔。不等他琢磨出个应对，他的一只手已不受控制地冲着楼下转过身来的人遥遥举了杯，满满的全是邀请之意。

  一时间，冬阳透过阴灰的云缝铺洒一下来，暖出一片欣慰欢喜。

  杨言见是顾恒也是一怔。几日来，因着萧景清的缘故，她虽嘴上不说，其实心中也一直称不上畅快。正不得纾解，如今乍见顾恒相邀，思及之前的把酒言欢，一时也顾不得细究此人腹内的阴算阳谋，便欣然拱手相应了。

  一路被老熟人王诚引至楼上，扑面的热气中，就见顾恒早起身相迎，还未近前，便开口道：“昨儿刚弄到手的稻花香，刚热上，正愁独饮无趣，可巧就看见姑娘了。所谓他乡遇故知，说的应该就是咱们这种情形了吧。”眉眼间全是朗朗的笑意。

  杨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顾恒一眼，见他一派神采奕奕，气色颇佳，活蹦乱跳地一点也不像被她追杀了三月有余，不由地报之一笑道：“世子说的不错，他乡遇故知，合当浮一大白。”笑意不自觉就到了眼底。

  “就知道姑娘爽快。”顾恒哈哈一笑，抬手一让。杨言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拣了个座在窗边坐下，扫了四角燃着无烟碳的火盆，叹道：“四个火盆，怪不得世子大冷天敢开着窗户了。”

  “把窗户关了，留一个火盆，其他都撤了吧，又是冷风又是热气的，倒容易生病。”顾恒见杨言坐在了窗边，忙一叠声地又是命人收拾，又是命人取干净杯子，“王诚那小子非说这里景致好，蛇蛇蝎蝎地弄了四个火盆，开了窗让我看，谁知景没看着竟看到了姑娘，倒该给他记上一功了。”说着，便端了杯，“一曲清歌满樽酒，我敬姑娘。”

  “人生何处不相逢，世子请。”杨言干脆地一饮而尽。

  二人杯底一亮，相视一笑。

  可惜，其乐融融了不过三杯，待心头一畅，二人便重又习惯性地拣起了试探。

  “说起来世子怎么想起到这儿看景了？”杨言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就问上了。

  虽然此人八成不会说实话。

  “姑娘也知道，我闲人一个，从风离山庄看了一场热闹出来后一路往北走走停停，这几日既逛到了这里可不就随便看看？”顾恒抬手就帮杨言斟上了酒。

  杨言有些意外他的坦然：“想不到世子竟也去了风离山庄？”

  顾恒“嗯”了一声，道：“被一个朋友拉去看新鲜的，只是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姑娘的热闹。不过说真的，姑娘下次如要与人打架，还是多带些人的好，单枪匹马的，太冒险了。”竟颇有点语重心长了。

  “事出突然，也是没办法。虽然我那个师傅是个混蛋，但做徒儿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何况那么个阵仗，带多少人也是无用，只好剑走偏锋了。劳世子挂心了。”杨言感叹地十分逼真，跟着就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对了，都说青云山风景秀丽别致，又是道家胜地，不知世子来这边可有收获？”

  “我也是昨天刚到，正打算休整一日再往山上走走。”顾恒一句轻轻带过，提壶续酒，“不过这景虽还没看，这稻花香的酒却先尝上了。不过恕我直言，姑娘来这儿还是有些凶险的。”

  杨言自然也没什么实话：“无妨的，来这儿办点小事，几日便走。”

  “哦？一个人吗？”顾恒看似不经意地接着问道。

  杨言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守在门口扮作长随的灰影道：“那不是人吗？”

  顾恒一怔，随即大笑：“是是是，是我错了，合该罚酒三杯。”说着，当真连饮了三杯，末了放下杯子又是一笑，显得格外开心，倒让杨言有些摸不着头了。

  两人对彼此打太极的功力都心知肚明，因此很快就心照不宣地转而说起了一路的风物人情和趣闻轶事。他二人本就意趣相近，虽然一个是游山玩水，一个是辗转逃命，但从湘南一路走来，看的景致却也大致相同，故而往往是一人刚说了前半句，另一人便能心领神会地补了后半句，一来二去，倒聊得十分欢畅，似乎将各自怀揣的那些不可告人都暂时抛诸脑后了。顾恒似乎格外偏爱这稻花香，一杯接一杯地下得极快，说是与杨言共饮，实际倒像是故意不让杨言多喝一般。然而也不知是这酒后劲儿大还是怎的，即使饮得不多，杨言仍时不时觉得有些热。她只当窗户太紧火盆太旺，从头到尾顶着顾恒似乎多了点什么的目光，未敢深思。

  一时一壶酒见空，两人竟都有些意犹未尽。

  “还是这样好。”顾恒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往椅背上一靠，带了点酒意偏着头冲着杨言就是浅浅一笑，微微有些朦胧迷醉的眼神透着三分魏晋风流的潇洒倜傥，差点没晃了杨言的眼。

  “也不知用这招骗过多少小姑娘。”杨言眼皮一垂，暗暗撇了一下嘴，却不得不承认，顾世子确实有一副好皮囊，也当得上“秀色可餐”了。

  只可惜，这副好皮囊包裹的内腑多半是黑的。

  杨言心内轻轻一叹，抓起酒壶晃了晃，顺势把心底不断上涌的酒逢知己再度碾碎吞下，面上淡淡地一笑：“可惜没酒了。”

  顾恒一怔，随即一笑，全然没有自己将酒喝去大半的自觉，点头道：“也是，今儿的酒备得太少了，是我的不是。这酒楼里的酒不喝也罢，下次吧，下次去京城，我的地主，一定把酒备足。”

  “一言为定。”杨言举了一下手里的空酒壶，说着明显不打算兑现的承诺。

  “一言为定。”顾恒应得也似模似样。

  “对了，再有不到一月就是腊月了，天又冷，世子若无他事，还是尽早启程上京，赶在过年前回府吧。”杨言起身告辞。

  顾恒应得十分爽快：“姑娘说的极是。天又冷，山中寒凉，若是可以，姑娘也莫在此盘桓太久才是。”

  杨言一笑，抱了一下拳，转身便下楼，边走边摆手，示意不用再送。顾恒也不坚持，懒懒地嚼着一笑，散着满身的风流德性相当没个正形地往门口随意一倚，直到杨言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转回到桌前坐下，一双眼已然明澈清冷，不见半分刚刚的微醺迷离。

  “少爷，茶。”王诚一见便知顾恒心中有事，斟了一盏茶便老老实实地退到了一边。顾恒随口应了一声，顺手接过茶盏，却也不饮，只握在手里，肃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将绷着的一张脸松了下来，摇了摇头，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满是无奈之意。

  “少爷，咱从风离山庄出来一路不是挺顺的嘛，今日又见着了表姑娘，人也好好的没事，不枉少爷一路费尽心力地帮她脱身，怎么又叹上气了呢？”王诚小心翼翼地问道。

  “顺什么顺？你以为她真需要我救？人家手段高超又胆大包天，自己的命也敢拿出来赌，一招釜底抽薪，一口气将你家少爷大半年的布置尽数打乱，能耐着呢。”顾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少爷你是不是想多了？表姑娘那不也是没办法嘛，自己的师傅总不好不救吧？再说了，若真如少爷所说，表姑娘难道就不怕上头知道？”王诚道。

  “你以为她会怕上头知道？”顾恒冷冷地将茶杯一撂，当啷一声，将王诚吓得头一缩，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这么大的火气，刚怎么不跟表姑娘发，有本事别救直接告上去啊。”

  “你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呢？”顾恒一眼斜了过来。

  “没没没，”王诚一个激灵，再不敢捋虎须了，忙矢口否认道，“属下是在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恒没言声，良久，神情复杂地叹出了一口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啊？”王诚显然没听懂。

  “啊什么啊？先顾着眼下吧。”顾恒摇了摇头，见王诚蔫蔫地“哦”了一声，忽而神情一动，眼一眯，心念一转，冲着王诚勾了勾手，把人招了过来后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什么？”王诚明显受了惊吓，连连摇手，哭丧着个脸哀求道，“我的少爷啊，你看看咱们之前被表姑娘追杀的，你就行行好让属下多活几日吧，我爹还等着我回府过年呐。”

  “你那是什么话？那能叫追杀吗？”顾恒脸一沉，“她要是真下狠手，你以为咱们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

  “那不是有少爷在嘛……属下哪有那么大的面子……”王诚小声嘟囔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顾恒斜了他一眼。

  王诚干干一笑，十分狗腿地答道：“属下什么都没说。属下的一切都是少爷的，别说只是招惹一下表姑娘，就是为少爷上刀山下火海，属下都心甘情愿！”

  “马屁精。”顾恒故作嫌恶地笑骂道。

  王诚嘿嘿一笑，一副被骂得十分舒坦的模样倒叫顾恒有些无奈了，遂道：“放心吧，她又不是什么无理滥杀之人，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

  王诚立时就来了精神：“我说呢，还是少爷最了解表姑娘。”

  “少多嘴，走了。”顾恒直接起了身，明显并未真的生气。

  王诚无声地嘟囔了一句“装模作样”，快步跟了上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杨言也将扮作长随的灰影招过来吩咐了一番。

  想顾恒堂堂一个国公世子，不一门心思地在朝堂上谋划，偏偏喜欢往这些江湖小是小非里钻。从南京开始，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他，如今青云山出事了，他又出现在了这里，实在令人费解。若说是为了招募江湖势力，无论是哪一边，应该都不会要他一个国公世子亲自去。若说是为了清雨图，杨言又不觉得太子和汉王会真的相信这类似是而非的谣传，至少太子一方到现在都还十分清醒，未曾给自己下过任何调查清雨图的命令。

  然而，如果上述两者都不是，顾恒一直在这些江湖势力中游走的缘由就十分值得探究了，尤其是他还三番五次地与自己“巧遇”。杨言有种预感，总有一天，他二人会正面对上的。

  只希望那一日尽可能地来得晚一点吧。

  “你现在就去，看看咱们这位世子爷住哪儿了，把他给我盯住了，有什么异动即刻来报就是。另外传信回去，问问这位世子爷最近都干了些什么。”杨言毫不犹豫地下达了严密监视的命令。

  那灰影是被阿凉派来保护杨言的，如今被支走虽不无犹豫，却也不敢抗命，只得小声应了领命而去。

  谁知第二日一大早，杨言一碗粥才喝了两口，派去监视顾恒的人就回来了。

  “跟丢了？”杨言放下碗，一脸的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