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一百零三章 拔 毒
草屋果然离得不远,盏茶功夫就到。三间房,一个小院,院中一株古桑,房子茅草作顶,黄泥糊墙,简陋是简陋了点,胜在洁净,四下无人,出门一个弯转过去就是悬崖,颇有些遗世独立。
清宁子将陆礼安置好,便开始自顾自地进进出出,一时拿了好些药材在厨房支起个大锅就煮,一面煮一面还拿了个大木棍不停地搅拌,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出来,直到整个院子全弥了苦香才停手,端出两碗药汁往顾恒杨言手里一递,道:“喝了吧。”
二人都十分干脆,也不问情由,接过来便一饮而尽。清宁子这才点头,又道:“贫道这还有一套运气的法门,只需运行两个周天,两位身上的毒便可清了。”说着便比比划划地将法门说了。杨言一听就知道这法门比自己强行用内力逼毒要轻巧省劲得多,饶是刚刚因为清宁子的疏离态度有些不快,心下仍不禁暗服。
清宁子说得极快,只一遍就将二人扔在院中,自己忙忙地进屋帮陆礼拔毒去了。结果他前脚刚进屋,顾恒后脚脸色突然泛青,跟着腿一软就要往地下栽,亏得杨言一把扶住了。
“你这是……”杨言三根手指忙搭上了顾恒的手腕,一探之下不禁大惊,刚刚还压制得很好的毒竟然突然就发作了。
“怎么会这样?”杨言手下不敢停,一溜穴道又点了过去,扶着顾恒在树下拣了块干净地坐下,顾恒却轻轻一声“哎呦”,脸色愈发地难看了。
“后腰……”顾恒抽了一口凉气道。
杨言忙去检视,这才发现他后腰极不起眼处破了一个不到半寸的口子,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也是被那些人抓破的?”杨言皱着眉问。
顾恒点了点头,喘了口气道:“就刚刚,没留神挨了一下,开始还没感觉,后来便觉得又麻又冰,到现在竟疼得受不住了。我本想着伤口小,之前服了你给的药,应该无事,便没吱声,只自己强行用内力压着,谁知刚刚竟压不住……”
“简直胡闹!连穴道都不封,你以为幽冥爪的毒凭你的内力能压得住?我去叫道长。”杨言沉着脸就要起身,却被不知哪来力气的顾恒一把拉住了。
“别……道长……先救陆礼,没时间了。”顾恒竟不肯松手。
“你……”杨言胸口一堵,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恒却扯了扯嘴角,只这一会功夫,额头上就全是冷汗,嘴里道:“换作是姑娘,不是也一样吗?”说着,不等杨言答话,便接着道,“再说了,如今有了道长的药汤,又学了运气逼毒的法门,我先试试,不过一个小口子,应该无碍的……”
然而却疼得连盘个腿都盘不住。
“够了!”杨言实在看不下去了,狠狠揉了揉眉心,将顾恒上身扶正,自己面对面地盘腿坐下,不由分说牵起了他的两只手,想也不想便缓缓对上了自己的掌心。
“别……姑娘你自己也有伤……”顾恒急着就想撤掌,杨言秀眉一皱,一口内息一提便强行粘住了他的双掌不让他挣脱,嘴里一声轻喝:“老实点!你这是想让我俩都行岔气走火入魔吗?”
顾恒看着已然闭眼专心运功的杨言,神情动了动,便也跟着也闭上了眼,立时便觉出一股颇有些熟悉的真气自二人掌接处缓缓流入到自己的体内,清澈中带了丝丝舒适的暖意,很快就顺着他的经络运转了起来,而后,竟将他身体内那股冰到犹如针扎般的浊气裹挟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往二人手掌相对处带。
她这是要把他身体里的毒往自己身体里引!
纵使顾恒不是江湖中人,也知道此举是何等的凶险,只要行差踏错一步,杨言就会性命不保!
“这是不要命了吗?”顾恒一急,唰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然而下一刻耳旁就传来了杨言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凝神,不想死就自己运气跟着我的气息走。”
顾恒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双目紧闭容颜如画的女子,依言静静地闭上了眼。
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待顾恒体内寒毒尽清,杨言才撤掌,之后又独自打坐了一个时辰,直到大冷天生生逼出一头热汗,才缓缓睁开了眼,就见顾恒正半跪在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眼中情绪莫名,也不知有多久了。
“你看我作什么?伤口还疼吗?”杨言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刚要起身,半途忽而神色一变,一口淤血便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整个人一软就要往下倒,若非顾恒在一旁眼明手快,一步抢上前将她一把揽住,只怕真就直接摔地上了。
“我没事。多谢。”杨言稳了一口气,扯了一下嘴角,便要强自起身,却被顾恒不由分说地捉住了手。
“别乱动!”掌中的指尖冰得顾恒心里狠狠就是一揪,望着怀中人一张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不禁又气又急又痛,“都吐血了,还逞什么强?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啊?”
杨言被训得一噎:“你怎么也蛇蛇蝎蝎起来了?真没事,一口淤血而已,就是运功久了有点气力不继,缓缓就好。”说着仍要起身。顾恒怕她再晕,哪肯放手,索性长臂一弯,将人牢牢地圈在怀里。杨言一急,挣扎地更厉害,结果一不小心就撞入了顾恒漆黑的瞳仁,顷刻间就被其中掩不住的热给狠狠烫出了一个激灵,整个人一怔,不自觉地就红了耳朵尖。
“放开!”杨言不无慌乱地将眼皮一垂,心里又气又酸又软,手下便愈发毫无章法起来,只是她手脚无力,顾恒虽不敢使劲,却又不肯松手,两厢正推搡,忽而一声响亮的“咕噜”,顿时将二人双双定在了当场。
良久,顾恒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毫无形象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还不是你害的?”杨言脸一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一大清早地就出幺蛾子,害得她一碗粥只喝了一半,追过来为了救他又是好一通打打杀杀,刚刚又为他运功逼毒,几番消耗下来,早饿得四肢无力,最后一口淤血一喷,可不就要晕?
“好好好,不笑,不笑。”顾恒知道杨言无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嘴上说着不笑,然而到底还是忍俊不禁,肩膀抖个不停。
“顾子远!”杨言是真的生气了。
“对不住,对不住。”见杨言着恼,顾恒忙见好就收,却仍是眉眼弯弯,看着杨言气鼓鼓地将那一抹暗色的血丝从浅淡到近乎发白的唇上随意一抹,眸色一深,而后一弯腰,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顾子远,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杨言不禁大惊,一时竟忘了挣扎,顾恒趁势将人一口气抱到了厨房门口,用脚勾过来一个小板凳,将人轻轻安置在小凳上,这才柔声道:“你先坐会儿,我去弄点吃的。”便一头扎进了厨房,撸起袖子十分熟稔地开始四处翻检了起来,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了。
“让我想想道长把米粑粑放哪儿了啊。”
“世子倒不认生啊。”杨言强压下刚刚心底的一点异样,坐在小凳上看着顾少经验极为老道地翻箱倒柜,“也是,世子与道长早就认识,不是吗?”
顾恒倒是很痛快:“我小时候在这小院住过几个月。”
“哦?”杨言眼一眯,一撑下巴,“怪不得啊。”
顾恒看了杨言一眼,笑道:“道长当年因缘凑巧救了我家老爷子一命,就此成了莫逆,一直有书信往来。老爷子当初是想让道长教我来着,甚至下狠心把我送到道长这里住了几个月。只是我当时少年意气,光想着跟老爷子拧着干,既然跟老爷子不对付,连带着看道长也挺不顺眼,觉得他一个出家人竟然与老爷子这样的虚伪之人交好,实在沽名钓誉,便变着法儿的耍赖不肯学,结果折腾来折腾去,只学了几招剑法,打了个内功底子,便作罢了,都不曾真正拜师。想来实在可惜。”
“哦。”杨言眨了眨眼,有点不太适应顾恒突如其来的竹筒倒豆子。
顾恒接着道:“我那时候是挺混蛋的。如今大了,也知道自己那般迁怒道长没道理,心里也有些后悔。几年前道长来府中,因缘凑巧,与他谈了一下午的《道经》,深感获益良多。既然此番正好路过青云山,便想来看看。”说着,便手脚麻利地放下橱柜顶上吊着的小篮子,伸手往里一摸,神色就是一喜,“找到了!果然在这!嗯,再有点腊肉就好了。”言罢,将篮子往灶台上一放,提了菜刀转身便向厨房檐下挂着几块腊肉扑去,一面走,一面问,“姑娘可还有要问的吗?”
“世子恐怕不只是为了来拜访道长的吧?”杨言随手抓起脚边一根黑乎乎的铁棍。
顾恒利落地切下一块腊肉折回了厨房,冲着杨言一笑道:“姑娘猜的不错,在下与姑娘一样,为的都是同一件事。”
“不止吧。”杨言撇了下嘴,挥了一下手里的铁棍。
“……那是烧火棍。”顾恒好心提醒道。
“知道啊。”杨言看了顾恒一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
顾恒:“……”
其实杨大阁主就没近过庖厨吧。
“那玩意太沉,你手上没力气,回头看砸着脚。”顾恒果断过来将杨言手里的铁棍收走了。
“搞得好像我不会做饭似的。”杨言手里一空,不满地嘟囔道。
“哦?那杨阁主会做什么呢?”顾恒一面切着腊肉一面问。
“烤鸡、烤鱼、烤鹌鹑、烤青蛙、烤馒头片、烤蘑菇……”杨言一个一个地数着。
“原来都是烤的啊?”顾恒忍笑忍得实在辛苦。
“谁说只有烤的了?”杨言一声轻哼,一本正经地补充道,“还有叫花鸡,叫花鱼,叫花鹌鹑……”说到后来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跟着顾恒一起笑了出来。
“这都是行走江湖练出来的。我师傅自己都不会做,出门不是烤就是‘叫花’,有银子就上馆子,没银子就直接去别人家的厨房里拿。另一位教我读书的先生也只会煮面糊糊。家里要不是有我的一个丫头一直跟着,我们几个都得饿死。”杨言望着门外渐渐下落的夕阳,眼神柔和,嘴角带笑。
那时候,在尹见月不犯病的日子里,他们四个偶尔也会围坐在桌前吃点依娘做的家常。先生的嘴巴永远都不停,一边吃还一边讲着书,依娘瞅着空就拼命给她夹菜,师傅听得不耐烦了就会用筷子敲桌子,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竟然勉勉强强像个家。
那是最糟糕的日子,好像也是最好的时光。
可惜,就是这样一个最勉强最不称心的家,现在也凑不起来了。
杨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回了头。
顾恒看了一眼斜阳勾勒下杨言的侧颜,略略一点落寞一闪而过,神情便不由地动了动,随即无声地加快了手底的动作。
“世子你呢?一个大少爷下厨下得这么麻利,该不是在伙头军里练出来的吧?”杨言一偏头,随口问道。
顾恒手下明显就是一顿。
杨言将一切尽收眼底,顿时就兴奋了:“不会吧?世子你真是伙头军?”
顾恒挣扎了一下,看了一眼瞬间便一扫落寞兴致勃勃的杨言,不无沉痛地点了点头。
“原来世子是伙头军啊。”这下轮到杨言笑得打跌了。
“就三个月,真的只有三个月。”顾恒一再强调。
“嗯,我知道,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世子就自请去当斥候了。”杨言点了点头,眉眼弯弯。
顾恒一脸的无奈:“那会刚去边关,主将是老长兴侯的人,既不想让我好过,又不敢真的要了我的命,索性就把我扔进了伙头军,也算是种变相的嘲笑折辱吧。”
“这就是世子你的不对了,民以食为天,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伙头军很重要的。”杨言故意道。
顾恒瞪了某个幸灾乐祸的小人一眼:“是啊是啊,要不是我当过伙头军,学了几手,某个连下厨都不会的小娘子就等着饿晕吧。”
一见战火又要烧回到自己身上,杨言撇了撇嘴,决定不与此人计较。顾恒一笑,便自顾自地接着忙活,切肉生火架锅烧水,虽不至于行云流水,却仍是从容有致,被冬日斜照入屋的阳光一照,在分外清晰的油滋水落锅铲相击声中,竟将渐渐散发出的吃食香气描画出一派近在咫尺的岁月静好,一时将杨言都看住了,只觉得这情景好生熟悉,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如今终于得见,心里某个一直空落的角落一下就满了。
“吃吧。”直到顾恒微笑着将一碗香气扑鼻的米粑粑炒腊肉端到了她眼前,杨言仍有些怔怔的,接过碗夹起一块腊肉就往嘴里送。
“小心……烫……”顾恒不过慢了半拍,杨言“嘶”了一声,已然眼泪汪汪了。
“又没人与你抢。”顾恒忙递了半杯水过去,杨言脸一红,道了一声“多谢”,乖乖接了过去。
“世子不吃吗?”杨言放下杯子,见顾恒站着不动,便开口问道。
“吃,当然吃,我从早上起到现在也饿着呢。”顾恒一笑,转身也端了一碗过来,挨着杨言极不讲究地往门槛上一坐,抄起筷子也吃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各自埋头苦吃。杨言是真饿得狠了,顾恒这碗东西又做得极香,便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只是米粑粑这东西又粘又有嚼劲,十分难下,饶是她吃得再文雅,一不小心还是塞了一嘴,只好圆着一张包子脸鼓着两个腮帮子拼命往下咽,结果被顾恒一眼瞅见,一乐,实在想戳一戳,忍了忍,到底还是把这一股子心痒手欠给压了下去。
“没办法,打不过啊。”顾恒叹了口气。虽然不无遗憾,心底却是一派难能一见的平和欢喜,好像多年来心里头被种种不平不忿不甘划下的一道道沟壑都在这一刻被填平了。
满满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