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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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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认 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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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姑娘中剑之后许是觉得逃生无望,索性一剑砍了那姚姓女子的手臂就跳下山崖坠入江中……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王诚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顾恒几近变白的黑色大氅,努力曲了曲已经冻得发木的脚趾,“少爷……还……还要再听一遍吗?”

  “怎么,冷了?不耐烦了?”顾恒一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传出来的声音却硬邦邦地如同冻实的冰棍子,直往人肺管子里戳。

  王诚想哭却不敢:“……少爷,就算……不管怎么说,咱下午不是已经把人捞上来了嘛,已经算快的了。您站着这都快一夜了,回头看冻坏……”

  顾恒冷声一笑:“冻?冻好啊,正好醒醒神。”

  王诚不作声了。

  其实私心里他是真的觉得自家少爷有些自作自受的,当初设计布局下狠手的是他,放不下派人暗中盯着的也是他,一听出了事方寸大乱的还是他,这会子见人醒不过来把自己杵在院外一夜的仍然是他。

  “当初就劝过了,早知如……”王诚忍不住嘟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不是?”顾恒一个眼风扫过来,王诚立时脖子一缩,做起了湿毛的小鸡仔,剩了通红的鼻头耳朵尖支愣在外头,委屈巴巴的,看得顾恒又好笑又好气,“去去去,问问大夫情况去。”

  “是!”王诚如蒙大赦,一只几乎没了知觉的脚刚转了向却又折了回来,“少爷,你……”

  顾恒挥了挥手:“让我再站会儿。”

  王诚张了张嘴,叹了口气,走了。

  留下顾恒一人站在院中,对着一树光秃秃的枝丫,没在浓深夜里的尖梢无奈地接着洋洋洒洒的雪片子,等承不住了,就咔嚓一声断上一截,往雪里一埋,了无生气。

  像极了刚刚捞上来的她。

  “不对,还少了点红。”顾恒吐出了一口凉气,自嘲地一笑。

  他是后悔了。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会后悔。人生在世,总有后悔的时候,更何况,原本他就不太想对杨言下手。只是既已上了这座山,便不能唱那座山的歌,天大的情分也越不过顶到头的利益。他都想好了,若杨言真有个三长两短,以后年年清明自己定是要几刀纸一壶酒的,直到自己下去的那一日,亲自与她赔罪。

  愿赌服输,原就如此。

  可惜事与愿违。他之前想得再好,等真听到杨言跳崖的消息时,居然还是乱了。慌得一颗心仿佛被什么用力一扯,呼啦啦地就往下沉,捞都捞不回来;慌得脑子仿佛被雪片子一气填了个满,白茫茫堵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到胳膊肘上一阵锐痛才发现自己正被王诚死命地扭住,眼前冰冷的江水正滔滔东去,无情而又决绝。

  他便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栽了。

  可自己怎么就栽了呢?他怎么能在这当口栽了呢?他是什么人?他是顾恒顾小公爷,顾大少!他虽婚事不顺,但纨绔多年,就从未缺过女人!漂亮的,温婉的,有才情的,泼辣的,可爱的……上至王公贵女,下至勾栏妓子,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是,杨言是生的好看,风离山庄上更是宛如一朵绚烂的烟花,炸在眼中,直叫人心醉神迷;她也足够特别,心机手腕胸襟见识更是样样不缺,也正是因为此,他才会在最初的别有用心里忍不住走得近了那么一点点,这一近,对她的聪慧才智气度眼界便看得更清了,看得更清了,欣赏也就多了,欣赏多了,不免一时惜才起了招揽的心,而后招揽来招揽去,几顿酒一喝,几句话一聊,自然而然就动了一点心。

  可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啊。往文里说,这不过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往白里说,好姑娘谁不喜欢?他又不是初涉情爱的少年郎,一动心就恨不能山崩地裂。在他看来,什么久长的两情,什么相许的生死,等过了那阵劲儿,也就那么回事。像他这样的,早就没了、也不能有什么深情,要有,也应该是大事皆成后的锦上添花,不应该,也绝不能是追权夺利路上的畔脚石。

  所以他早将自己那为数不多的深情毫不留情地碾成了粉,扬洒在了过往的岁月里,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冷静与现实,理智得可怕,薄情得寒人心。

  所以面对杨言,再心动,再挪不开眼,在舍不得,他该做什么依然照做,该下什么手依然照下。他一直十分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取舍。

  直到这一次。

  难道就因为他俩格外地投契?顾恒觉得是,又好像不是,待要细想,便觉得脑子里愈发地乱哄哄地厉害,竟是怎么也厘不清。一时间,无论是初见时满园的春光,还是大成殿上半夜的酣畅;无论是无忧阁山顶的星夜醉酒,还是风离山庄那秋风裹挟着的桂子香,到最后都会被半日前那张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脸突兀地打断,泡得发白的肤色冰冷地揪着他的一颗心,委实难受得紧。

  “这都什么啊……”顾恒一口气叹到一半,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转身,就见王诚一个马趴正好摔在了他的脚下,拜年拜得极有诚意。

  “又怎么了……”顾恒被他搅了心思,正不耐烦,就听得地下那位糊着半嘴的雪渣的下属道,“醒了,少爷,醒……”

  话没说完,顾恒已然大踏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想不明白就不用想明白了,”顾恒一面走,一面抚了一把胸口,一察觉出了心里约摸回来了一点踏实,便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之前的千思万虑,咂摸着一嘴苦涩里回出的几分甜,十分豪气地心道,“栽就栽吧,也没什么不好,爷我认了。”

  他这人就是这点好,不爱纠结,至于接下来的如山的麻烦,不是还有那句老话嘛:船到桥头自然直。

  撩开门帘,一步跨进屋子,扑面的炭火气里依然混着丝丝血腥,巾布木桶胡乱地散在地下一滩滩已经融开的雪水里,一地的凌乱直看得人发慌。若非顾恒一向掌得住,心里刚刚收拢来的那点踏实只怕又得散了去。饶是如此,他也先自稳了稳,深吸一口气,又搬了把圆凳在离床榻好几步的地方坐了下来,冲着郎中和两个临时找来的仆妇挥了挥手,示意都先出去,这才将目光移向了床榻上那个苍白虚弱的身形,急迫里不自觉地就杂上了几分怯懦。

  正对上杨言悠悠半睁的一双眸子。

  许是因为刚从昏迷中醒来,又或是因为又冻又伤十分虚弱,有那么一会,杨言好像才看清眼前的人,嘴角一动:“……是你啊。”

  声音嘶哑地如同锈坏的铁锯,却没有半点意外与起伏,仿佛早料到第一眼看到的人会是他。

  顾恒闻言一哂:也是,姚菁岚的毒和萧景清的乌龙实在始料未及,如无这二人,杨言只怕已经挣脱出去从此彻底销声匿迹了,如今既已得救,施救之人恐也只有他这设局的人了吧。

  想起上次在那小镇子里多少还有个流于表面的“谢”,这回却什么都没有,连个冷脸都欠奉。失落之余顾世子不由地暗自心虚:果然是因为翻脸了吗?

  可是就算翻了脸也不能不要命啊。

  想到这,顾恒不由地磨了一下后槽牙,沉声道:“明知是坑你还往下跳,而且还是一个人往下跳,你的人呢?你就那么想死吗?”

  杨言闻言似乎想笑,可惜没那个力气,挣了半晌,只好有些短促地换了口气:“……是你们……想让我……死……不是……我,我……想活……”

  顾恒被这迎面扣来的锅给气笑了:“你既然想活,又何必……”

  杨言将一双无神的眼睛艰难地转向了窗户:“……我想……好好……地活……大家……都好好地……活……”

  顾恒心里一黯,自然明白她话下的意思:若是没法好好地活,倒不如舍了这条命,为无忧阁上下争一条好好活的路。

  “不过你恐怕……要失……望了,即……便这我在……你手里,你也……得不到……”不等顾恒再度出声,杨言便异常平静地低低补了一句。

  这一下可戳到了顾恒的心窝子。他拼着涵养忍了又忍,结果忍下了一口老血到底没忍住一声冷笑:“你以为我想得到什么?你们红叶堂的暗探?白水堂的药方?青木堂的银子?还是暗焰堂的杀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救你?”

  他在雪地里杵了一夜,冻了一夜,也担心了一夜,虽然明知杨言误会得有理,却还是忍不住来气。谁知气话丢出去却没得着半声应,一时不由地更为憋屈。好在他到底顾惜着杨言的身体,最后只咬着牙压着嗓子赌气道:“你以为我救你为的就是这些?我告诉你杨言,不过一群江湖草莽,民不与官斗,今日就算你死在这儿,没有你我该得的照样得!”说完,身一偏头一扭,就等着杨言接话。

  结果等了半晌,还是没应声。

  “你……”顾恒压着火转回来,却见杨言不知何时竟已合上了眼,惨白的眼睑透着股不祥的安静,看得他没来由地就是一阵心慌,忙一步蹿过去,颤着手捏住了那只冰冷的手腕。

  脉息几不可辨!

  “大夫!”

  屋里屋外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等那老郎中颤着一把白胡子一脸虚脱地重新走出屋时,天光已经大亮了,下了一夜的雪也停了。

  “怎么样?”顾恒就候在廊下,见状忙迎了上去,脸色并不比那位老郎中好多少。

  老大夫抹了一把脑门的凉汗:“暂时脱离危险了。”

  “有劳先生了。”顾恒总算松了一口气,结果一个揖刚下到一半,就被那老郎中摇手止住了。

  “公子先莫谢,屋子里的那位姑娘不知因何缘故全身经络几近全损,又在冰水里泡了许久,寒气侵入心脉太深,雪上加霜之下,生机几近断绝。小老儿毕竟只是个小地方的郎中,见识手段都有限,这里又没什么名贵的药材,现下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吊住她的一口气而已。”老郎中道。

  “老先生的意思是……”顾恒刚平稳下来的心又开始隐隐着慌。

  “恕小老儿直言,那位姑娘会日渐衰弱,若无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圣手相救,说不定下一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老郎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几乎不敢看面前这位公子的脸色。

  “她还能撑多久?”顾恒咬牙。

  老郎中沉吟了一下:“短则数日,长,也不会超过半月。”

  “这么点时间……”顾恒白着脸喃喃道,“圣手……上哪儿去找什么圣手啊……”

  “有了,少爷,谢亦白谢……”王诚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杨姑娘都被少爷害成这样了,真将那位“三毒”神医找来,那个活阎王哪会饶过他们?

  顾恒却没想那么多,只皱眉道:“她费了那么多心思将那些人藏起来,这一时半刻的,咱们怎么可能寻得到?”

  “这位公子……”老郎中心中不忍,“看公子的气度,想来也是非富即贵,不知公子可认识太医院的人?好像有位姓……”

  顾恒愣了一下,跟着一抹喜色就上了脸,却马上又淡了下去,打断道:“此去京城,一路颠簸,她都这样了……”

  老郎中却摇头道:“公子这是关心则乱,既然等在这里也不过是数日子,何不赌一把呢?若能赶到京城,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顾恒本就通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就立定了心意:“王诚,收拾收拾,准备一下,咱们即刻启程回京!”

  谁知一向惟命是从的王诚竟张口顶了回来:“少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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