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三十章 辞 岁 一
顾恒只觉得胸口一闷,跟着就是一阵揪揪的疼,却不肯停步,只狠狠地闭了一下眼,匀回一口气,便大踏步地将人抱进里屋,轻轻地放在榻上,又稳了一回神,方小心翼翼地拉起了杨言左手外裳的大袖,不出意外地在雪色的中衣袖口上撞上了大块刺目的鲜红,露出的青白颜色的掌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委实触目惊心。
“以她的身子,若不是靠着碎瓷割肉带来的疼痛,根本没办法在过去的两个时辰中始终保持清醒。”蔡闲的声音在顾恒身后冷冷地响起,刚刚那一声“大夫”一唤,王诚立时就乖觉地将人松了绑。
顾恒屈了屈手指,却没捏成拳,只将眸中神色变了几变,就沉着脸往旁边让了让,做了个请的手势:“劳烦了。”
蔡闲“哼”了一声“不敢”,人却毫不客气地把顾恒往旁边又挤了挤,也不坐,直接半蹲了下来给杨言看伤,闭着眼捏住手腕,三根手指刚一搭,眉心就是一蹙,跟着倏地一下就重新睁开了眼,刚要动嘴唇,眼风往顾恒的身上一拐,忙重新闭了眼,半晌,才冷着脸起了身:“无妨,就是耗神太过,有些心力不继,但凡世子能少折腾些,好多着呢。”说着,就要捻须作高人状,结果一伸手扑了个空,才想起自己被捉时那一把易容的胡须早被顾恒的手下扯了个精光,当即一个白眼就要往顾恒身上扔,谁知好巧不巧竟与顾恒看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结果一头就撞进了一片深渊般的幽黑之中,被那摸不着半点光的暗境一笼,眼皮子一跳,差点就心神不稳,忙强提一口气,抽回目光收拢心思,这才没露怯。他心里清楚,以顾恒的敏锐,只怕早将自己诊脉时那蹙着眉的一睁一闭眼给捕捉了去,此刻一句轻轻巧巧的“无妨”怕是难以取信于他,与其费劲解释,索性就颇不耐地接着道:“当然,扎针是少不了的,而且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世子与其无事在这里挤着,倒不如让她自个清清静静地好好睡上一觉。”
顾恒定定地看了蔡闲一眼,垂目沉思了一回,也不知转了几个念头,再抬头时,好歹没再揪住他继续追问下去了,只做了个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杨言尚未包扎的左手,便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辞了出去。
“阴阳怪气。”蔡闲撇了撇嘴,转身就将顾恒传过来伺候的丫头婆子统统赶到了外屋,拖过一个圆凳坐下,重新开始给杨言诊脉。
半个时辰后,这位惯常医牛马的江湖郎中才松开了杨言的腕子,顶着一脑门的油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拿我的银针来!”
许是因为行了针的缘故,只到月上中天,杨言便醒了。
屋子里火盆腾腾地烧着,配上淡淡的雨甜香,生生将腊月的冰寒暖成了三月雨后初晴般的适意,剩了一点烛光,影影绰绰间映出伏在桌上的蔡闲,看似睡沉了去,结果杨言这边一动,立时就醒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快别动,快别动。”蔡闲悄无声息地一个箭步蹿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意图起身的杨言。
“又辛苦……”杨言哑着声音,满是歉意。蔡闲也是奔五十的人了,白日里被顾恒擒住好一通折腾不说,这会还为自己的伤耗神至此,实不容易。
蔡闲一阵窝心,倒了一杯水擎在手里,边喂她喝下边小声道:“阁主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辛苦不辛苦的,都是应该的。”
杨言咽了两口水,摇了摇头:“不是……是行……针……”
蔡闲一怔,笑了:“果然瞒不过你。”说着,见杨言直拿眼往外屋瞄,忙道,“没事的,都让我打发出去了,听不见的。说起来那套针虽然耗神,也就那么回事。倒是阁主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
杨言慢慢地闭了一回眼,而后摇了摇头:“还好。”
蔡闲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在榻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你啊……简直……太胡来了,幸好,幸好……”说着,摇了摇头,末了又嘿嘿地笑了,挤眉弄眼地一脸猥琐,竟颇有点劫后余生赚到了的味道。
杨言也无力地笑了,跟着又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要起来,蔡闲知她所想,忙将她扶住,道:“躺着躺着,放心吧,那姓顾的已经把花繁生那个臭小子给放了,四下里原先用来监视你的暗哨也都撤了,不过明面上的护卫还在,只是都退到院外了而已。哼,那小白脸公子哥还算守信,可惜人是真的不怎么样,一身三脚猫的功夫不说,还泡出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蔫坏蔫坏的,啧啧,也就一身皮相还不错。”说着,大概又想起了自己白日的狼狈,狠狠撮了撮牙花子。
杨言听他埋汰顾恒,颇有些无奈:“蔡老……”
蔡闲跟在他二人身边许久,早将那二人自己都没完全闹明白的心思看了个清清楚楚,此时一眼觑到杨言的神色,索性端起自己长老的身份,揶揄道:“哟,说他两句就不乐意了?哎呀,咱们阁主真是长大了,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啊。”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一脸“好白菜被猪拱了”的痛心。
身为“白菜”的杨言自然知道蔡闲这是在倚老卖老打趣,但仍忍不住耳根微热,又不想被他看出端倪,只得翻了个白眼转过头道:“……我看……过两日还是换……阿凉来吧……”
蔡闲立时就是一脸的受伤,他是杨言师伯的半个徒弟,当即一声“老师兄”就摆了出来,泫然欲泣:“唉,老师兄知道自己是个看牛马的,但阁主你也不用这般嫌弃……就这么盼着谢家那小子来吗……”
杨言一想到谢亦白那张冷脸,不由地闭了下眼,益发地无奈:“……蔡老……正事……”
蔡闲见好就收,悄声道:“放心吧,属下一定把话带到。”说着,重新直起了身,略显猥琐的脸上已满是严肃,“说句劝谏的话,阁主……唉……对自己好点吧,实在不行,兄弟们往山里一钻,纵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奈我们何,至于那世子,之前走的时候还沉着一张脸……”
“沉着脸?”杨言眉心一皱,略一思忖就重新展了眉,“然后呢?”
蔡闲被打断地有点莫名,指了指桌上一个玉色的瓷瓶接着道:“……我还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呢,结果转背就巴巴派人送来了宫里用的生肌膏,对你……唉,这人虽不大好,冲着这份心意,若阁主喜欢,回头兄弟们给你绑来作压寨相公就是。”说着,挤了挤眼,忙不迭地就先溜为敬了。
留下杨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翻了个身,好巧不巧,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在了顾恒送来的小瓷瓶上,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户纸倾泻其上,倒将其映得益发地晶莹剔透了。
“压寨相公?听起来好像还不错。”杨言嘴角微微一动,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蔡闲又为杨言施了一回针,便辞去另换了阿凉来照料。后者一见杨言,抱着先自哭了个天昏地暗。守在外头的丫头婆子不知就里,只听得里面哭声震天,还以为杨言出了什么事,亏得杨言及时把人劝住了,不然还不定要闹出什么乌龙来。
“我不管,那小子最好别撞我手里,不然……哼!”柳堂主一把飞刀恨恨地转了几圈,顾大少便在前头打了几个喷嚏。
然而不知是不是让蔡闲说中了,自打那日离开,顾恒便再没出现过,倒像是真的不高兴了一般。好在除了不让阿凉的灰影接手小院的护卫,他对无忧阁中人的进出并未加以阻拦,便是谢亦白来了,也只是命王诚带路而已,好似完全不担心杨言会被带走。
只是却苦了王诚,一路战战兢兢地陪着小心。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本来好端端左短右长地瘸着,就因为不小心与那冷面阎王同了步,后者一声“哼”,竟生生地扭成了左长右短,大冷的天疼出了一头的汗。谢亦白也不客气,到了地儿二话没说先将一屋子的丫头婆子连同阿凉一并撵了出去。阿凉见谢亦白这般,哪里放得下心,无奈之下,只好同王诚一起缩着脖子极没有形象地在外头支着耳朵听起了壁角。结果还没听两句,里头谢亦白就起了高声,听着倒似要带杨言走,杨言似乎没吱声,跟着就是一阵乒铃乓啷的脆响。唬得王诚半截舌头刚要往外吐,迎面就是一只花瓶破窗而出,照着他的鼻子就飞了过来,得亏阿凉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才堪堪保住他这浑身上下唯一的可取之处。
“谢亦白,你又发的是哪门子的疯?!”当门里又飞出一只笔洗后,阿凉终于忍无可忍,拎着飞刀就冲了进去,跟着里头就是一阵乒乒乓乓。王诚不知死活地刚探了一下脑袋,立时就被漫天乱舞的飞刀与四处乱喷的毒烟给骇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伤,一条腿蹦着就一气退到了院外。
“太可怕了。”王诚惊魂不定地抚着胸口,一众早早避出来的丫头婆子护卫一齐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好在两人多少还是有些保留,等谢亦白甩着一只破袖子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去时,总算屋顶门墙尚算完好,只是那一屋子的桌椅并官窑古董摆设却没这等好运气了。
虽然这一场见面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但谢亦白到底还是留了个调养的方子。“三毒神医”毕竟是“三毒神医”,这方子一下,杨言整个人的情形便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往好里走,虽大体还是弱,但总算昏睡着时辰开始慢慢缩短,醒着的时候开始逐渐变长了。
就在这时,杨榕把依娘送来了。几月不见,依娘愈显憔悴,背着个小小包袱见了杨言就往地下一跪,也不说话,只管掉眼泪。杨言看着她鬓边已然掩不住的银丝良久,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她留下了。阿凉在一旁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一应杨言贴身的事宜,宁可让顾恒派来的丫头来做,也绝不肯再让依娘沾半点手。
按说杨言的身子见好,顾恒合该高兴才是。然而即便王诚颠颠地把消息都说了好几日了,他不但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赶着大节前装模作样地上了几天衙,后来听闻穆齐雍穆小公子进了京,又约齐了一帮旧时的狐朋狗友胡天胡地了几日,生生将日子就这么拖到了大年三十,倒似将杨言完全置诸脑后了一般。
既然是除夕,顾恒身为国公府世子,纵使再不愿,还是得回国公府祭祖守岁的。因着二少爷顾慎的媳妇诊出了喜脉,李菀十分高兴,真真是前院后院脚不沾地地张罗。虽碍着圣上龙体欠佳,不敢十分热闹,但也将一出除夕夜宴办得有声有色,引得老太君连声夸赞。老太君这一高兴,素来事母至孝的英国公顾甫便也没了二话,甚至还极为难得地在一众子侄面前翘了翘嘴角。一时间,倒真是母慈子孝,夫妻和美,团团圆圆。
只是这里头却没有顾恒。
李菀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这么多年了,上好的席位分明让顾恒坐着,却总能将他撂成一个外人。小的时候顾恒还会因为心里不舒服傻乎乎地闹几下,吃了几次暗亏后便也懒得去争了。
争什么争,他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家子,不过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混一混也就过去了。
然而不知怎的,不过是同样的场景又来一遍,今次他却有些格外地坐不住,看着顾慎一脸春风得意地敬了这个又敬那个,由不得就是一阵烦躁,趁着顾甫离席更衣,赶紧找了个借口遁了出来,在园子里转了几步,犹嫌气闷,索性从后门直接就出了府。
大约因为是除夕的缘故,往日喧嚣熙攘的长街此刻格外空旷,偌大的街面上只得顾恒和王诚主仆二人信马由缰。所有的团圆和美都被两旁一扇扇或奢或简的门,一道道或高或矮的墙严严实实地围在了后面,只让间或漏出的几声笑闹给长街再添上几笔寂寥。
“少爷,下雪了。”一直跟在后面的王诚忽觉脸颊上被点了几凉,忙不迭就出声提醒。他这一路一直提着一颗心,生怕楚放手下的刺客过于兢兢业业,过年也不消停。
“嗯,”顾恒应了一声,灌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却既不提回府,也不说去哪儿,好似全然没有类似的担心,只道,“挺好,回头大红的鞭炮往雪白的地里一炸,又热闹又好看。”
只是没有一响是属于他的罢了。
说也奇怪,明明周遭正在被稀稀落落的雪慢慢地填白,恍惚间,王诚却觉得眼前本就孤寂的背影反被这漆黑的夜沾染地益发黯淡了,不禁又是心疼又是唏嘘,一口气正要往外叹,不妨间眼风一扫,竟扫到了前方好不熟悉的巷口。
“那里转过去不就是安置杨姑娘的那处宅子吗?”王诚眉毛动了动,立时就生出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