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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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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辞 岁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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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恒也不知自己为何走着走着就走回了那个宅子。

  “大概是这马前些日子天天往这里跑惯了吧。”顾恒欲盖弥彰地吐出一口气,刚要掉转马头,就见王诚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一脸的不可说。

  “你又想说什么?”顾恒问。

  王诚“嘿嘿”了两声,凑上前一伸大拇哥道:“少爷就是高!”

  “马屁!”顾恒被拍得莫名其妙,“你倒是说说怎么突然就高了?”

  王诚摸了摸鼻子:“少爷这会儿不进去就是高啊。”

  顾恒问:“这话怎么讲?”

  王诚咽了口吐沫:“属下前儿还纳闷,怎么少爷这些日子都不去探望杨姑娘了?后来一想,少爷不去才叫高啊。想想之前,少爷日日为杨姑娘掏心掏肺的,杨姑娘那里呢,见了面总是不咸不淡,就没几句话。属下那会就觉得,这女人就不能惯着,俗话说的好,好娘子坏娘子,离不开一根木棒子,既然杨姑娘是这个态度,少爷倒不如冷她一冷,又或者……”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暗色里瞧着好不猥琐。

  “又或者什么?”顾恒强忍着笑循循善诱。

  王诚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这还是大前天宜芳居的诗韵姑娘打发人来问属下才想起的。咱少爷多招姑娘待见啊,属下觉得多少也该让杨姑娘知道知道,醋上一醋,小醋怡情嘛,醋一醋,就知道少爷的好了,也能显出杨姑娘的心了呀。所以属下就想,咱就该不露痕迹地把别人对少爷的仰慕露出点……”

  顾恒先听他说的头头是道,荒唐之余,正忍不住对杨言为自己醋上一醋的情形生出些神往,不妨间捉到王诚的末一句,立时就沉了脸:“你说什么?你把什么露给她了?”

  王诚正说得吐沫横飞,被劈头这么一问,唬得脖子一缩:“没……这不还没……没嘛……”

  顾恒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虚虚一鞭子敲了过去,笑骂道:“哪来那么多歪理,居然还来给我支招了,什么时候你小子有勇气上李叔家提亲了,再来跟我说。”说罢,也不去看王诚瞬间变苦的脸,提缰便朝着那熟悉巷口去了。

  “切,五十步笑百步,想进去就进去呗,装模作样。”被戳中心事的王诚暗自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因着是除夕的缘故,加上先前顾恒不在,此刻宅子里当值的下人并不多,顾恒带着王诚穿大门过二门,一径行来,所到之处尽是一片静谧,只得雪花簌簌而下,无形中倒将他被国公府的热闹燥出的一腔心火凉凉地覆下了许多。

  可惜,热闹却无处不在。虽然这一次是从杨言的院里传出,但落入耳中后却与刚刚长街上听到的没什么分别,一样的欢腾喜庆,一样与他这个外人没什么干系。

  于是,都到了门口的步子就这么生生顿住了,然而脚尖却不舍得就这么转向,便只在门口停着。

  雪,很快就落了一肩。

  “世子……”院门口的护卫见不得他平白挨冻,然而后头跟来的那位同侪只顾着低头装死,半句话也不肯说,无奈之下只得推了领头的出来,结果开口只说了两个字,顾恒就已先摆了手,而后就转了身。

  个人都有个人的热闹,他又何必在此多余叨扰?

  “大过年的世子都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了,难道连个红包都不发就走吗?”

  院墙上的灰衣女子明明白白地将不悦挂了一脸,手里银亮的小刀一转就是一个圈,威胁意味十足。

  阿凉出来了。

  “进去吧。”阿凉一脸冰霜地斜了一眼一脸困惑之色频频回头去看那倒座房的顾恒,没好气地催促道,“怎么,阿言好心让你这一院子的下人过年也乐呵乐呵,你这个当主子还不乐意吗?”

  “那是院里的下人?”顾恒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阿凉嗤笑一声,只将北房的门拉开了一小半,一眼将后面意图跟上来打帘子的王诚给瞪了回去,“不好意思了,这会少人伺候,就请世子自己进去吧。”

  顾恒眸色一深,示意王诚留在外头,就伸了手。

  厚重的冬帘一落,便将前头倒座房里传出的喧闹隔成了若有若无,淡淡的药香中,只余了书桌后款款起身的人,银红缠枝梅花的对襟大袄上随意撘着一把松松绾就的青丝,暖黄的烛火下如画的眉眼见了他就是微微一弯。

  “世子,过年好。”

  只这一句,顾恒胸中一颗惯常被年节怼得无滋无味无处安放的心一下就寻到了踏实的着落,一肩的凄寒就此消弭无踪。

  原来人之所求,不过是雨天有伞,晚归有灯,过年有人真心向你道一声好。

  “过年好,姑娘这一身倒也应景。”顾恒还了个礼,快速地觑了一眼杨言的脸色,满意地暗暗点了点头,心道,“王诚那小子这一次总算没说假话,这脸色确实看着好些了。”

  杨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书桌前重新坐了下来,将顾恒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不及世子这一身来得喜庆。”

  顾恒一撂袍角坐下,这才想起自己今日是按例着了一身银朱,红的确实有些过,便是迎亲都使得,讪讪之余,心中一动,刚想说出些什么,忽而“咕噜”一声,肚子竟抢先出了声。先头国公府的夜宴他吃着没意思,只灌了半壶酒就跑了出来,想不到这会竟然在杨言面前现了世,一张老脸顿时就红了。

  想当日在清宁子的院子是杨言饿得发晕,想不到这回竟换了他尴尬,真是风水轮流转。

  杨言既知顾恒同李菀的龃龉,大概也猜到自己那个姨妈今夜又没让顾恒好过,想他堂堂一国公世子大过年的只能饿着肚子在外头胡逛,荒唐里不知藏了多少心酸,心内某处到底一软,暗想:“往年还不知他是怎么过的呢?”遂再不忍心嗤笑。她自个虽说境遇坎坷,但之前有杨榕在,只要尹见月不发病,几个人勉强也能凑个年。后来当了阁主就更不必说了,每到年节,兄弟们齐聚一堂,虽吵吵嚷嚷得让人脑仁疼,但气氛总是有的。

  “小厨房还热着我的药,火还没熄,世子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去做。”杨言道。

  顾恒耳根仍红,忙摆了摆手:“都夜了,别折腾了。”

  杨言见他一张厚脸皮竟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地抿了抿嘴,正好一个三十上下一身管事娘子服色的女子来上茶,便做主吩咐那人不拘什么去做碗热乎乎的吃食上来。

  “这位是?”顾恒问,杨言院子里的人无不是他精挑细选的,这人却看着有些眼生。

  “那就是依娘。”杨言轻声道。

  顾恒点了点头,十分识趣地没再往下问。

  二人一时无话,顾恒自顾端了茶,暖了一口下去,满足地叹出一口气:“之前在院外还当这里正热闹呢,想不到姑娘竟也是一个人在屋里。”

  杨言侧耳听了一回外头隐隐的笑声,顺手提笔就着方才手里的东西又写了起来:“往年在无忧阁也是他们在下头闹他们的,热闹这东西,远远地听着就好,心里安静。”

  顾恒想起当日二人在无忧阁的山崖上一夜对饮,也是这般远远地看着山下人家的灯火绰绰,顶着漫天倾泻的星河,当真快意,一时心旌神摇,神往不已,叹道:“说的是,可惜……”

  别说现下无酒,就是有酒,以杨言现在的身子,就是杨言想饮,他也是不许的,正自遗憾,一抬眼见杨言一脸沉静地提着笔,灯下偏过来的脸莹白如玉,当真清雅得不可方物,竟有些看住了,想起当日那一手掌的血肉模糊,心里又是一堵,忍不住开口:“姑娘身子不好,合该少劳些神才是。”

  杨言很是无所谓:“不过是把一些熟得不能再熟的东西趁着没忘写画出来罢了,不费神的,再说了,这不守岁嘛。”

  “哦。”顾恒其实很想问到底是什么,又怕是无忧阁的秘辛,到底没开口。倒是杨言了然一笑,主动帮他解了惑:“是九转逍遥剑法的剑谱。其实原来阁中有一本的,后来父亲身死,师傅大恸之下,竟将剑谱在父亲灵前一气烧了。”说着,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顾恒立时就明白了,虽说无忧阁并不禁阁中之人修习这门剑法,但不知因何原因,真正练成的却一直寥寥,这一代更是只有杨言一人,如今杨言又武功尽失,若不将这剑法写下来,只怕这无忧阁的镇阁之宝真就要失传了。只是将这一招一式一一默来是容易,但十几年的心血练就的剑招,明明熟稔无比,偏今生再无法使出,这种心情他一个旁人只是略想想,便觉煎熬,偏杨言却一脸的云淡风轻,倒叫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最后搜遍了肚肠,只道:“你那剑法招式委实太多,怎么就不费神呢?”

  杨言笑道:“也是,七百二十九招,这在江湖上大概不是第一,也在前三了吧。”

  顾恒故意道:“可不是,亏你那剑法还唤作‘逍遥’,这么多剑招,也不知能怎么个‘逍遥’法?”

  杨言放下了笔,将写好的一篇提起来轻轻吹了吹:“其实小的时候我也很不解,为何这剑法有这般多的招式。怎么说逍遥的至高境界也应该是毫无挂碍才是,这么多招式挤了一脑子,每一招都是一个牵绊,怎么就能逍遥了?后来才慢慢明白,并不是这样。”

  “哦?那是怎样?”顾恒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好奇。

  杨言轻轻吐出一口气:“九转逍遥剑法,七百二十九招,每一招都在描摹一相,山川风月,四时情状,红尘世情,一招一招演来,大有不将世间写尽不罢休的样子。初初看来,确实是挂碍甚多,后来历了几次事,特别两次深陷绝境才明白,这人啊,若不将这世间百态历尽,将那酸甜苦辣尝遍,又怎么会懂得什么叫放下?若放不下,又谈何逍遥?”

  顾恒自然是一点就透,跟着就接道:“所以所谓的‘九转逍遥’,意思就是要经九转之艰方能得逍遥之自在。”

  杨言抚掌而笑:“恭喜世子,得证大道,离逍遥之境不远矣。”

  顾恒知她打趣,索性反问道:“不知姑娘是否已放下?”

  杨言笑容微收,垂了一下眼皮,轻声道:“世子心里清楚得很,我们这样的人,心里求的东西太多,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

  顾恒看着杨言道:“是啊,不过无论求得多还是求得少,若一定要经九转之艰方得领悟,我倒宁愿姑娘再不碰这剑法。”

  杨言看着他眼中难得的认真,忽而一笑:“所以像世子这样的人是练不得这剑法的。唉,这剑法这么难,看来只有那等不愿多想,根本无所谓拿起放下的人才能真正修习了,就像……”

  “就像哪个?”顾恒直觉就想到了萧景清,下意识地眼一眯。

  杨言眨了眨眼:“就像我父亲杨风啊。”说着,一脸无知无觉,扯过一张新纸就接着写了起来。

  顾恒看了一眼她抿着的嘴,便知道她这是故意的,不但不快,倒欢喜起来,刚要再开口,帘子一动,却是依娘端了他的吃食和杨言的药上来了。

  “奴婢手艺粗陋,还请世子见谅。”依娘福了一福。顾恒早被面前热乎乎的面条引得食指大动,摆了摆手,也不言语,直接就吃了起来。说也奇怪,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龙须面,卧了只鸡蛋点了几颗葱花,吃在嘴里却比那些山珍海味鲍参翅肚熨帖了不知多少倍,若非他仪态规矩打小就立在了骨子里,此刻恐怕早用划拉的了。

  杨言看他吃得香甜,还端着药碗,眼里就不知不觉透出了笑意。

  一时一碗面吃完,依娘自收了碗下去。顾恒虽想再坐坐,但一来看杨言已经吃了夜里的药该休息了,二来也觉得这么晚了他留在这儿也不大像,不等门外的阿凉来催,便主动起身告辞道:“叨扰姑娘了,论理,在下不该来的。还请姑娘早些休息,虽是除夕,但养好身体才是正经,守岁倒在其次。”

  杨言点了点头:“世子确实不该来的。本来那日后世子一直不来,倒正好顺势让楚放以为你我二人谈判不成起了争执生了嫌隙。他看你这么一生气,想当然地以为守卫会因你的脸色放松对这里的保护,如此一来,必然会有所动作,如今……只怕得另觅他法了。”

  其实顾恒之前并未同杨言通过气,他这些日子虽确有做戏的意思在,杨言将这番安排也确实猜得大差不差,但他初初离去之时,却并非就是这么想的,遂道:“总能想到法子的。不过,姑娘又怎么知道我这些日子不来不是真的生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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