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上 元 一
一句话,顾恒问得随意,心里却忐忑。
他不知道杨言会如何作答。
他一向笃定,即便自己与杨言从未将心事挑明,即便二人之间仍悬着诸多未解的结,他也自信杨言对自己并非无意。然而,那日亲见杨言为了与自己谈判将一只手掌割得血肉模糊后,心疼之余,他开始不确定了。
原来经历了这么多后,杨言还是不信他,不信他不会伤她,为此,她甚至不惜伤害她自己。
所以这些时日与其说他是生气了,倒不如说是有些失落。
莫非他二人真的只能为敌?
“哦?”杨言却不知他心中所虑,只怔了一下,嘴角便是一挑,“所以世子这些天就四处花天酒地了?”
顾恒明显一噎,全然没想到杨言竟会这般作答,下意识地张口就辩:“我没……”
“没?也是,世子怕是喝多了不记得。无妨,在下这就帮世子好生回忆回忆。”杨言哪容得他说完,扳着指头就一笔一笔算起了账,“让我想想啊,腊月二十五是醉春楼,二十六是集萃馆,大醉而归后二十七醒了一日的酒没出门,二十八倒是与人约在了城外西山半腰的听雪阁赏雪,然而席间却有风雅小筑的清倌人流云唱曲助兴,据说那流云姑娘貌比西子,一手琵琶犹如珠落玉盘,一把嗓子更是切金断玉……”说着,还“啧啧”了两声。
这么多天来,顾恒头一次觉得这屋里的炭火旺得有些过分,一时忍不住在心里将连同穆小公子在内的一众老友尽数骂了个遍,骂着骂着,居然就让他生生咂摸出杨言话里那几不可见的一丝丝酸来,心中原先的那点忐忑瞬时就化成了一朵盛放的花,偏他居然很是沉得住气地压住不表,反而苦笑一声,叹道:“都是应酬啊。”
“是吗?”杨言一脸的似笑非笑,“我怎么听说那位流云姑娘先唱《动相思》,再唱《占春魁》,后来又是《常相会》,一曲接一曲的,对着世子唱得委实含情脉脉啊?”
顾恒一个接一个的曲牌名听下来,愈听心中愈发欢喜得可有可无,待听到杨言连“含情脉脉”地用出来时,再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姑娘对在下竟然这般关心,人在家中坐,对在下在外头的行踪竟了若指掌,实在叫人佩服。”
杨言见他笑,隐感自己有些多言,“哼”了一声道:“我这是怕咱们大计未成,你就先被楚放派人给干掉了。”
“果然还是姑娘记挂在下。”顾恒大大方方地将心中的花往脸上开了去,点了点头,眼中狡黠一闪,“不过……既然姑娘连那流什么的唱了什么曲都一一铭记在心,不会不知道在下并无逾矩之处吧?”说着,有意顿了一顿,“还是说,阿言你这是……醋了?”
“顾子远!你……你说谁醋了?”杨言一听就炸了毛,羞恼之下,一张素来淡白清冷的脸立时就晕红了一片,烛火下当真是艳过桃李,不可方物。顾恒此前只见过她强自镇定之下耳根微红,当时已不忍挪眼,如今见心上人为自己在冰玉般的双颊上飞出了一片红霞,清雅中娇色尽显,饶是他见多了国色名花,不禁也看住了,竟将嘴边的打趣之语尽数忘了,只觉得他的阿言真如初下凡尘的九天仙子,直将天下间的女子都衬成了庸脂俗粉。
杨言见他只看着自己不说话,一双素来沉不见底的眼里明明白白溢出的全是赞叹与倾慕,只觉脸上更烧,任凭她如何强自镇定,也都凉不下来。她少登高位,早习惯了事事掌在手心,又素来内敛,情绪纵有起伏,也不过片刻,如今这般失态,实是平生从未有过。一时既恼顾恒满嘴柴胡实在可恶,一时又恨自己刚刚不该一时心软放他进来,就该让他在外头冻着……种种思绪纷纷乱乱地缠在一处,便愈发地没了底气,只得偏过头强撑道:“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
顾恒这才回过神,见她一副拼命压着慌乱的样子,哪还有往日半分的从容不迫,顿时怜爱之心大起,又怕她过于激动伤了身子,哪里还真舍得碰她的一身骄傲?遂轻叹一声道:“我说,是我醋了。”
“你……”杨言一愣,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没好气地转过头来,“你好端端地……醋……什么……醋啊?”
“阿言为了属下宁可用碎瓷一直割着自己的肉保持清醒也不肯与我言明,我……”顾恒长叹一声,看着杨言的眼睛道,苦笑一声,“阿言,答应我,无论如何,以后再不要伤害自己了,好吗?”
杨言望着那双深沉幽深的眼,只觉一斛温水正向自己慢慢浸来,将一股久盼的暖意不容抗拒地润上了自己的心,抚平一腔纷乱,而后只轻轻一裹,“咔嚓”一声,就将那套在心上的层层甲胄毫无征兆地化开了一个口。
“好。”良久,杨言听见自己轻声应道。
顾恒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几日宫里和府里都会有许多杂事走不开,我不在这边,你自己要好好将养,上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灯可好?”
“好。”杨言垂了眼皮,下意识又应了一声。
“早些休息吧,回头等鞭炮炸起来又该睡不踏实了,那安神的药还是少吃为好。”
“……好,嗯?”杨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这些日子她虽略有好转,但不知为何却添了夜里睡不踏实的毛病,有时不得已便会用一次蔡闲配好的安神丸。她不喜人守夜,是以府里的下人理应不知情,也就阿凉与那蔡闲并谢亦白清楚,阿凉断不会说,谢亦白早离了京,莫非是蔡闲?
顾恒见她困惑,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又道了句“早些休息”,便转身离去。
这一夜,满城鞭炮如约响彻云霄,本以为自己会一夜难眠的杨言却在一缕若有若无的悠悠箫声中沉沉睡去,梦里依稀回到了儿时的无忧阁,箫声依然,人依旧。
“唉,也不知是谁,大年夜的竟吹了一晚上的箫。”院门口的护卫搓了搓手,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几日,顾恒果如他所言再未出现。他不来,杨言也不问,只管安安心心地休养,精神好些了便默几页剑谱,看上去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在那箫声再度出现的夜里,蓦然睁开眼睛,盯着床帐在黑暗里很是发了一回呆。
日子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一大早,顾恒便打发人送来了一件白狐皮挂里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千叮万嘱要下人给杨言晚上多穿些,而后刚过了午,便自出现在了院门口。他今日特特换了一身黑底大红暗纹的锦缎新衣,外披黑色狐皮大氅,再配上赤金红宝的发冠,往雪地里这么一立,便是周身的贵气天成,丰神如玉,将那一句“男要俏,一身皂”的俗语印证得十分贴切。
“请世子稍候,我们小姐正在换衣裳。”依娘出来行了个礼。
“还早,不忙。”顾恒略一颔首,想了想,又嘱咐道,“给你们家小姐穿严实点,莫冻……”话说一半,见依娘掩唇而笑,方想起自己今日已不知打发人来嘱咐了多少回了,不由地有些讪讪。依娘见状忙道:“世子且宽心,奴婢们省得的。”说着又福了一福,便忍笑挑帘进去了,留下顾恒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跟着又笑了一下:自己怎么就这么紧张了?一时又想起除夕夜里杨言灯下的娇态,望着满地白雪,不由地心中一动,暗想:她素来不怎么穿红,也不知那大红斗篷合不合适?
正胡思乱想,就听身后院门吱呀一声,一个数日来思之入梦的清冷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世子?”
顾恒蓦然回身,就见眼前的人一身金线绣暗花素色襦裙,罩着他送来的大红斗篷,兜帽的白狐缘下束发的羊脂镶金玉环轻轻一闪,便是一朵雪中初绽的红梅,清雅无限,妍色无边,看得顾恒一阵心跳,嘴角翘了一下就破天荒地微红了耳根,忙行了个礼:“杨姑娘。”
杨言只看了一眼他那一身的皂色就微微垂了眼,端正地福了一福:“世子。”
也是面皮微热。
周遭一众人不禁齐齐抿了一回唇。
顾恒不说去哪,杨言也不问,只管带了阿凉与依娘上了车,为防颠簸,马车行得并不快,顾恒自带了王诚并一众护卫骑马簇在周遭也是慢慢地行。
上元,金吾不禁,最是热闹,本朝尤甚。虽说十五才是正日子,但城里从初八就开始挂灯,到了十五,早已是花灯满城。此刻虽然天光还亮,但出门等着晚上赏灯的人已经开始渐渐多起来了。
然而隔着车壁听去,初初还是熙攘的人声随着马车的行进反而愈发安静起来。到得后来,除了风裹着马蹄车轴,入耳竟全是荒凉了。
“阁主,我们好像是在往西山走。”阿凉一直周身警觉。
杨言闻言仍微微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对顾恒的安排全然信任,只“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她虽然较之前好了些,但仍精神不济,如今车里让顾恒又是暖炉又是大毛垫又是手炉弄得几乎温暖如春,等外头一安静下来,左右这么微微一晃,立时便昏昏欲睡起来。
这一睡,就到了夕阳西沉。张开眼,马车竟早停了。
“是到了吗?”杨言挑起车帘,才发现马车停在了山中一处小小的门脸前。
“都到了半个多时辰了。”阿凉在车下接住了她的手,将她扶下了车。
“怎么不叫醒我?”杨言看了一眼暮色中背向马车而立的护卫,颇有些过意不去,“这么冷的天……”
“是我不让叫的。”顾恒大踏步过来接过了话头,一身的寒气,显然刚刚也一直在外头站着,“看姑娘难得睡这么沉,索性就让你多睡一会儿了。”
杨言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一点嗔怪:“那要是我就这么一觉睡到了明日早上了呢?”
顾恒:“姑娘要是真能这么一觉安安稳稳地睡到明日早上,就是让我守一夜又有何妨?”
杨言闻言脸就是一热,暗自庆幸天色已暗,忙偏了头顾左右而言他:“那怎么行?不是还要看灯嘛。”
顾恒一笑:“姑娘说的是,还要看灯。”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院子似乎不大,杨言跟着顾恒一路进去,愈走愈觉熟悉,等穿过两进几乎有些逼仄的院子,转过一处游廊,停在一处几乎一模一样的垂花门前时,杨言终于忍不住了:“这里同南京的那处……”
顾恒点了点头:“姑娘记得不差,这里同当初带姑娘去的那处院子格局几乎一样。”说着,抬手就推开了垂花门。
依旧是堆叠高耸的假山,假山后依旧豁然开朗地铺着一亩大小的一池水,此刻早结了厚厚的冰,冻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奇石假山,亭台轩洲,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水中的四面亭换成了一座高高立起的二层小阁,满园的桂树换成了海棠,秃了的树枝上压着雪,挂着的花灯一圈倒亮得正好,颇暖了正中那灰黑色的一池冰。
“母亲极爱桂花,南京的那处园子其实是她的陪嫁。可惜还没怎么住,她就跟着老爷子到了北边,那时候这里还唤作北平。因母亲思念南方,又水土不服,老爷子便向当时还是燕王的圣上讨了西山的这块地,说是要建座一模一样的园子以解妻子的乡愁。”不等杨言问,顾恒便轻笑了一声,一面往那小阁走,一面道,“姑娘小心脚下。”又接着道,“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模一样的?单说南边的桂花在北地就根本活不了,也就我娘天真好骗,信他的夫妻情深。结果才垒了个围墙老爷子就跟着圣上出了兵,我娘苦等着他们把仗打完,身子越来越差,好容易回了南京,没多久就走了。而那个说要为妻子修园子的男人,不到半年就续了弦。”
“那这里?”杨言问。
“我修的。他不记得,我来就是。”顾恒无所谓地一笑,打头就进了小阁。
杨言微微一叹,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