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 难
胡销这么一死,回去的马车上杨言便有些沉默。顾恒知她这是物伤其类,触动了心结,无奈却无言可慰,眼看着车外逐渐热闹起来的街景从帘子的缝隙里摇晃着往后退,而车里却益发地安静,到底没忍住:“其实……”
“其实,我是在想,从今日之役来看,咱们先前拟定的诱敌之计只怕得改一改了。”仿佛知道顾恒勉强,杨言抬眼浅笑着就直接将那还未起的话头给换了。
顾恒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念头一转,就蹙了眉心:“这一回确是我们未准备周全,不过只要你人在这儿,楚放定然会寻机再派人来的,下回我们再周密些,总能如愿的。”
杨言却摇了摇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楚放到底笼络了多少死士,若是都像胡销这样一茬一茬的来,哪里还是个头?何况情势不等人,若是我们迟迟杀不了楚放,你在太子那儿也不好交代吧?这诱敌之计也分‘来’、‘去’两路,既然我们一时半刻诱不到楚放来,倒不如诱他……”
“不可。”不等杨言说完,顾恒就断然否了,“今日已然这般凶险,我都后悔早上听你的了,若是真把你抛出去……”
“那你打算如何呢?”杨言反问道。
顾恒不禁语塞,噎了一下,才将头一扭:“总之我不许你再冒险。”
“顾子远,你……”杨言无奈,却也知道顾恒的心思,想了想,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温声道,“……再怎么样,不是还有你吗?”
顾恒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凉,不寒不燥,和缓平静,一如远景共赏时的心境,良久,叹了口气,反握了回去,苦笑道:“阁主大人真是高看在下了。”
杨言佯叹一声:“谁叫本座已亲身试过了呢?”
顾恒顿时哭笑不得。
杨言却接着道:“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怕我出什么意外。但我们选的路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没错,我是没了武功,但也不是事事都需要武功,没有武功,我也一样可以与你携手前行。若你一定要这样一味地把我往后藏,不但小看了我,也是小看了你自己。”
顾恒望着她似有光在闪耀的双眸,眼神一动,随即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我的阁主大人啊,你就算借在下一万个胆,在下也不敢小看你。我只是……”
他只是不想再经历一次她的死生不知了。那样的雪夜,太长太冷,饶是他素来心志坚硬,也差点没受住。更何况他既已尝过小楼一夜共赏烟花的安心愉悦,又怎肯再回到过去的孤冷寂凉?
“罢了,容我再想想吧。”顾恒最后道。
杨言眼皮子动了动,随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有些事是由不得人的。
此后的十多天里,顾恒虽一得空就来,但却绝口不提变更诱敌之计的事。他不提,杨言也不吱声。每次见了面,二人只管在明间大大方方地隔坐着,或说些古记旧闻,或谈些诗文辞赋,甚或各地风物吃食,只管拣些不相干的闲话,倒是畅快投契。赶上杨言在里间书房默剑谱,顾恒便一人在外间喝茶,茶盏一搁,抬眼便是一片残冬暖阳斜照,听着里屋细微的落笔声,那人轻柔的呼吸声,只觉得空气都变得自在安宁起来,连带着心上的重负似乎也跟着暂时轻了几分。
但也就是暂时。
寒气一日薄似一日,顾恒眼底藏着的忧色却一日浓似一日。偏他自觉大尾巴狼装得极好,一个字也不提,杨言看在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只能装作不知,只叫依娘将可口落胃的点心拣拿手的做来与他吃,也算是安慰。依娘本不喜顾恒日日叨扰,担心他公子哥儿纨绔习性上来会逾矩,后来见他每次竟丫头婆子一个都不遣,行止间对杨言极是尊重,便也放了一半的心,又见自家小姐与他投契,竟暗暗替杨言打算起来,也不计较先头杨言受伤落水之事了,在侍奉上也下足了力气。顾恒先还不觉,后来隐有所感,不禁暗自得意。只是他也知道依娘总在其次,能得了杨言身边那位柳堂主的原谅才是关键,只是不知为何,自上元后,一连数十日,竟再没见着,也不知杨言将她遣去了哪儿。他心中疑惑,索性就借了这茬开口问了出来。
杨言乍然听他问起,眼皮子微微一动,刚要开口,门呼啦一下就被推了开来,阿凉端着药一步就跨进了屋:“听说世子找我?有事?”
顾恒一口茶差点没呛出来:“几日不见姑娘,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阿凉从来眉目和善,偏见了顾恒总鼻子不是鼻子,眼也不是眼,当下似笑非笑地接着道:“哦?我的飞刀不太长眼,世子日日来,未免误伤,只好在厢房躲着了。”
顾恒一噎,顿觉任重道远,忙干干一笑:“说的是。”
阿凉径直就将药端给杨言,也不看他,直接就下了逐客令:“我们阁主要吃药了,世子衙门里应该还有事吧?”
顾恒十分乖觉,立时就道:“是是是,姑娘提醒得很是,衙门里确实还有些事,在下就不叨扰了。”说着,起身逃也似地就要走,都到了门前,却又折了回来,“阿言,好好吃药,我……”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阿凉,“明日再来。”
杨言强忍了笑,点了点头。
待顾恒一走,杨言便借口乏了将一屋子的丫头婆子连同依娘在内都遣了下去,等只留了阿凉,才端起了药:“说吧,都查到什么了?”
阿凉神色一肃:“阁主所料不差,胡销动手那日,的确有楚放的人在暗处盯着,属下派人一路跟踪到了西郊就没了踪迹。这几日找下来,虽然不曾将楚放的老巢找出来,但大约知道应该就在西山一带,只是要想找到确切的地点……”
“尚需时日,对吧?”杨言似是嫌药苦,皱了皱眉。
“属下无能。”阿凉单膝一跪就要请罪。
“起来吧。”杨言虚扶了一下,“京城本就人手不足,楚放又是只老狐狸,你能找到西山,已是十分不易,到时候反应起来多少能快一些。顾恒那边呢?他们有进展吗?”
阿凉起身摇了摇头:“他们都是军中斥候的作法,对付楚放并不十分有效,偏上头催得又紧,就连先生都给世子带了话,世子好像也十分头疼。”
杨言毫不意外:“让我猜猜,先生那里是依娘带的话吧?”
阿凉神色一黯:“是。依娘她……好像还求世子来着。”
“求他?”杨言眼皮一抬,“她求他什么?”
阿凉顿了一下,道:“她求世子务必保下阁主……”
杨言怔了怔,随即微微一叹:“她这又是何苦?这种话传回到那边岂不又成了里外不是人?顾恒呢?他怎么说?”
阿凉道:“世子倒是一力挺着,不想让阁主冒险,只是……”
“也挺不了多久了,对吧?嗯,过不得几日,他就该主动提这事了。”杨言想起顾恒眼底的忧色,淡然一笑,一口气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还有什么吗?”
阿凉犹豫了一下:“彭充彭堂主来信,说世子命他在洛阳附近集合人手,事成之后就许他七品的五官实职。”
“哦?”杨言眉梢一挑,略一思忖,就笑了,“江湖上是不是也有传言了?”
阿凉却无杨言的轻松:“是,花繁生亲自送来的消息,说江湖传言无忧阁已凭借手里的残图推出了清雨图宝藏所在,正在纠集人手探宝。只是这消息现在还传得十分隐秘,知道的人不多罢了。彭堂主请阁主示下,问要不要继续装作被世子以名利所诱,照着他的意思办?”
杨言手指在药碗边沿划着,并未立时答话,反而问道:“你觉得呢?”
阿凉显然被问住了,咬了咬牙,道:“这世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属下看他为了不让阁主冒险那般殚精竭虑,一番情意倒不像是假,怎么倒过头来继续拉拢彭充不算,还要将无忧阁往火坑里推?这心思未免也太诡秘难测了。”
杨言手指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动了动:“如果说他护我的情意是真,将无忧阁往火坑里推的意图也是真呢?”
“这……”阿凉显然被弄糊涂了,“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两难吗?这叫人该怎么信啊?”
“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杨言却笑了,接着不等阿凉再开口,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道,“告诉彭充,做戏做到底,顾恒要多少人,就给多少人,他自己碧空堂的人不够,就从红叶堂、白水堂调。”
“阁主,”阿凉一听杨言竟打算信顾恒的,心里顿时就紧了,“这样……”
杨言却自顾自地接着道:“……只一点,不能他说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在哪儿‘挖宝’得让我们来挑,明白?”
阿凉明显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心下一宽,忙应道:“是,属下明白。不过万一世子不答应呢?”
杨言手指弹了一下碗沿:“他会答应的。顾恒是个聪明人,你不提这一点,他反而生疑。要是他真不答应,就一拍两散。还有,跟彭充讲,区区一个七品太低了,我堂堂无忧阁碧空堂的堂主怎么也值个五品吧?”
阿凉好险没笑出来,刚要应下去传话,忽而想到这么一来,杨言与顾恒竟是又互相算计上了,心里不禁就是一揪。她虽不喜顾恒心眼多,但也不得不承认杨言与他是真的投契,就连已浮在表面很久了的笑都因为顾恒而落到了眼底。她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万两黄金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的道理。如今杨言好容易遇上了一个,却要被推着这般走,个中真不知有几多心酸无奈。若二人日后真的难堪,岂非又要在杨言那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捅上一刀?
想到这,再开口时,她的眼里不自觉就溢满了心疼:“阿言,你这样……跟他……又该如何呢?”
杨言一怔,随即淡淡地接口道:“走一步是一步吧。何况……”她顿了顿,看着手指拨弄下的红彩瓷碗,明艳的花纹仿佛上元的烟火一般绚烂,忽而一笑,“……他说,我们最是相知。”
阿凉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直到退到屋外,头顶北方冬日高远的天湛蓝湛蓝,就像当日父亲灵堂上杨言看向自己的双眸,那般清透明澈。
“阿凉姐姐,走,我们去杀光那些害了柳叔的山匪。”十五岁的杨言就这样向她伸出了手,一张素来面无表情的脸全是无畏。
而自己就这样看着那双眸子,毫不犹豫地握上了那只遍布薄茧的手,从此再也没有松开。
“无论如何,阿凉姐姐都会在。”阿凉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握了起来。
杨言所料不差,几日后,饶是万般不愿,顾恒到底还是将诱杀楚放的事重新提了出来。
“我就问你一件事,万一楚放的人捉到你,二话不说就直接将你格杀了呢?”顾恒捏着手指沉着脸问道?
杨言倒是轻松:“不会的。想想南京就知道了。那时候局虽是你设的,但人却是楚放派的。几次设伏,他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会选择将我当场格杀,如果有的选,他是一定会捏着鼻子先将我活捉回去的。”
“为什么?”顾恒显然不解。
杨言狡黠地一笑:“因为我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顾恒眼一眯,非常聪明地没有继续往下问。
“世子大人还有什么担心的吗?”杨言笑眯眯地问道。
顾恒深深地吸了口气:“城外大觉寺的腊梅开得正好,京中各府女眷近日借上香前往一赏的人不少,既然阁主大人这么有兴致,明日可愿随在下一观?”
杨言一抱拳:“听凭世子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