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赏 花
“大觉寺真正繁盛出名的其实是玉兰,腊梅不过寥寥数珠,也就占了个‘早’字,你一进庙后面的园子就能找到,错不了的。”摇晃的马车里,顾恒一面叮嘱,一面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狭长的乌木镶金匣子,口中道,“我知道你不爱累赘,不过还是把这个戴上吧。”说着,便将匣子打开,拿起红绸底子上沉甸甸金灿灿的累丝红宝海棠金钗,小心地簪在了杨言的发髻上,一时间金花红宝相映云鬓,顿时满室生辉。
“还是俗气了些。”顾恒端详了一番,到底摇了摇头。
“听说瑞宝楼开年刚出了一支精品,耗时一年打造,做工都快赶上上用的了,满京城的太太小姐们正羡慕呢。”杨言将钗取下来看了一回,果不其然地在钗头底托上发现了京城第一银楼的印记,“如今世子却将这钗戴在了我头上,可是要火上浇油吗?”
顾恒眉梢一挑:“怎么,不过几个闺阁女子,阁主大人这是怕了吗?”
杨言轻哼了一声,便将钗重新戴了回去:“怕,怎么不怕?虽说楚放不会这么傻这会来,国公夫人也被你借故支走了,可你们那位国公府的大小姐却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啊。”
顾恒差点没笑出声,顺势握住了杨言的手,半真半假道:“既然你怕,那就不去了,正好。”
杨言看着他的眼睛笑眯眯地接道:“不去了啊?好啊。”
顾恒却一怔,到底没接下去,心里一黯,正不知该说些什么,马车一顿,竟是到了,跟着车帘子一动,阿凉已伸了手进来,杨言了然一笑,挣开他的手顺势就要下车,却被顾恒一把又攥住了手腕。
“到了。”杨言看了一眼牢牢圈住自己腕子的那只手,轻声道。
顾恒顿了一下:“……我一会就进去。”
杨言一笑:“好。”
顾恒所言不差,那几株腊梅确实好找。此刻该来的人大约都还在前殿上香求签,一片光秃秃之中独剩了几点嫣黄在摇曳,倒也清雅。
“不就是腊梅吗,后花园里随便栽上几株不就得了,怎么那些太太小姐们还巴巴地跑到庙里来看?”阿凉不动声色地换了个位置,帮杨言挡去寒风。
杨言笑:“不过是找个借口出来透透风罢了。你当她们都像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说着,头微微一歪,发髻间的金钗就是一闪,配上大红锦缎的外氅,端得是贵气逼人,看得阿凉心里一动,待要开口,忽见杨言的步子一顿。她心下一凛,立时一个箭步抢了上去,一片飞刀同时自袖中滑下,一握,便对准了斜前方的一簇常青花木:“谁?出来!”
“杨姑娘,是我。”树丛一阵抖动,钻出来一个人,声音嘶哑,一身狼狈。
是萧景清。
“景……萧兄?”杨言只一眼就皱了眉,“你怎么……”
不过两月不见,萧景清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眼下青黑,两颊里凹,下颌上一片青茬,许是因为之前躲在树丛之中的缘故,已经辨不出颜色的道袍被戳得破破烂烂,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得人愈发地形销骨立了,只一双已经有些发灰的眸子在看到杨言的瞬间亮了一亮,马上又慌乱地将眼皮垂了下去。
“杨姑娘,我……”萧景清有些无措地理了一下袍子,嘴唇抖了一抖。
当日他眼睁睁地看着杨言重伤后跳下悬崖,心神俱裂之下,若非清宁子及时赶到将他打晕带了回去,他差点就跟着杨言跳下去了。
“他们说……你死了,我不信。师傅拘着我不让我出来寻你,我就破门翻窗。”萧景清咧了一下嘴,终于再次鼓足勇气抬起眼,望着眼前已经刻入心魂的容颜,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就这么满世界地找……可算让我寻到了。”
杨言看着那张明明已经邋遢到不堪的脸上因为自己而露出的那般纯粹干净的笑容,暗暗叹了一口气。
萧景清说得轻描淡写,但杨言不用想也知道,他这一路历了多少艰辛,估计后来撞到谢亦白的手里也没少受磋磨。虽说当日那一剑是他刺的,但杨言心里其实并不怪他,如今见他这般,便是连当初因为萧景清误会她而生出的不快也都一并跟着烟消云散了。
但也仅限于此了。
“景清,我……”
萧景清听她开口心里就是一慌,忙忙地就打断道:“杨姑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就算你要杀我我也绝无怨言。但那个世子真的不是好人,我知道你武功已经没了,所以才受制于他,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来带你走,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会护你出去的。”
杨言万想不到萧景清竟先说这个,愕然之下望着那双蒙灰的眼中透出的认真决然,心里一阵明暗交替不定,良久,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景清,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杨姑娘……”萧景清一下就急了,“那个世子真不是什么好人,他……”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你不是……”萧景清涨红了脸。
“景清,”杨言轻声打断道,“你不懂。”
“……不懂?”萧景清如遭雷击。从知道杨言还活着的那一刻起,他就设想了无数杨言可能说出的决然之语,但好像无论哪一句都及不上这一句“不懂”来得锥心,两个字这么轻飘飘地一落,就在他耗尽所有好容易填弥的千山万水生死相隔间瞬间拉起了万丈山仞。而直到此刻,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杨言发间的金钗是那么地耀眼夺目,压得身遭几株腊梅颜色全无,连同那张熟悉的脸都一并模糊了。
“我……”
“你走吧,当日之事我不怪你。但你我毕竟殊途,从此……不必再见了。”杨言头一偏,硬起心肠就来了个快刀斩乱麻。
“……不必再……见?”萧景清只觉心口一堵,望着杨言冷情的侧颜,无力地张了一下嘴,却找不到发声的力气,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同时就开始了叫嚣,正疼得发抖,远远地就听有人道:“表姐,那几株腊梅就在那边,你一会看了就知道了。”
有人来了。
“你还不走,留在这里等着坏阁主的事吗?”阿凉见他还跟个呆子似的立在原处,一急,上手就推了他一把。他原本就有伤在身,刚又遭打击,正浑浑噩噩,被推了这一下子后竟一个踉跄差点歪倒在地,被脚边的石子一磕,一眼瞥到杨言漏过来的一个眼风,忽而就福至心灵了。
“我……我走……不,我不走,杨姑娘,你有危险,我就不会走。我虽不懂你在做什么,既然你不肯走,我就留下来护你周全。”说完,也不去看杨言的反应,一个翻身就滚进了树丛。
“景清……”杨言唤他不住,只得叹息一声暂且随他。
毕竟前方已经来人了。
“谁在那儿?”打头的小丫头不过十三四岁,梳着双环髻,葱绿的比甲,杏黄的绫裙,神气十足。
杨言看了阿凉一眼,后者立时就上前:“是我家小姐在赏花,即刻就走。”说完,扶着杨言忙忙便要转身,一副不欲见人的模样,可惜莲步款款了不过数尺,就被人叫住了。
“哟,这是哪家的姐姐?既来赏花,又何必走得那么匆忙?回头传出去岂不又成了我不能容人了?”
杨言嘴角一勾,与阿凉一个目光一换,便不情不愿地转了身,发间金钗一闪,便迎上了两个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过来的华服少女。
“呀,言表姐?”其中一个杏色衣衫的姑娘一见杨言的正脸,先就失声唤了出来。
杨言也明显面露惊讶:“沁表妹?”
原来那杏色衣衫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长兴侯府的三姑娘李沁。杨言只当今日只有国公府的大小姐,不曾想还遇上了长兴侯府的旧识,倒真有些出乎意料,却不知那李沁早就随国公夫人李菀来了京城,已经在国公府住了半年有余了。
“这是……”另一个紫色锦衣的姑娘明显有些不高兴,拉了一下李沁的袖子。李沁柔柔地一笑,便拉着那紫衣姑娘过来与杨言厮见。
“表姐,这位是姨妈的女儿顾悦,国公府的大小姐,悦妹妹,这位是菡姨妈的女儿,杨家的表姐,闺名一个言字。”
“菡姨妈?那是谁?”顾悦周身上下除了一双吊梢眼随了李菀外,竟无一处不似英国公顾甫。只是一个姑娘家生了一张国字脸,再配上偏宽的肩膀,实在算不得漂亮了,也就因为此,顾悦向来对容貌出众的女子格外在意,如今见杨言姿容远胜自己,心中先就有些不快,跟着又一眼认出了杨言的发钗正是自己肖想已久的瑞宝楼新品,便益发地不高兴了。
她这么一问,李沁先就尴尬了,总算杨言只含笑立于一旁,未置一词,忙凑到顾悦的耳旁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
“嗐,我当是谁?不过皇家也有三门穷亲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顾悦佯叹了一声,依旧不肯唤一声表姐。
杨言全不以为意,浅浅一笑,便对李沁道:“沁妹妹怎么想到上京了?大舅舅大舅母可好?”
李沁竟有些不好意思,福了福身道:“多谢表姐挂念,父亲母亲都好。我就是来陪姨妈住些日子的。倒是表姐,当日你说家中有事突然离开,老祖宗还念叨不已呢,怎么也来京城了?”说着,又悄悄将杨言打量了一番,不禁暗暗称奇。她先前在侯府见杨言虽作大家小姐的妆扮,但也只是普通的富贵,加上本人又有些讷言讷行,虽生得好,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出挑。如今再见,竟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虽乍一看去,一身上下除了那支钗再无一处富贵外露,但细看下来竟是处处不凡,而且行止间更是别有一番风流态度,直叫人挪不开眼。
杨言听她问,耳尖微微就是一红:“有些事……所以就来了。”
“哦?”李沁心中一动,“不知表姐现下住在何处?”
杨言便益发地不好意思起来:“也没什么……就……暂时住在一亲戚家,过不得多久也该回去了。”
“什么亲戚啊?”顾悦在一旁听得不耐烦,直接道,“别又是什么七拐八绕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吧?”
杨言腼腆地一笑:“就是亲戚,没什么的。”
李沁见她始终不肯言明,益发地生疑,刚要再问,忽见一人小跑了过来,到了杨言跟前先就行了个礼,口中道:“可算找着表姑娘了,少爷正在前头等着呢,说是要带姑娘尝尝庙里的素斋。”
“王诚?怎么是你?”顾悦一看来人,第一个就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