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濯尘归

  “哟，大小姐，小的给大小姐请安。”王诚一见是顾悦，立时就堆了满脸的笑。

  “悦妹妹，这位是？”李沁乍见外男，颇有些不安，往后躲了一下。

  顾悦安抚地拍了拍李沁的小臂：“不过是我大哥身边的一条叭儿狗罢了，不用理他。不过……”她将话一顿，不无恶意地看了一眼满脸不自然的杨言，冷笑一声，“我总算知道为何大哥这次回来就没怎么在府里落脚了。”

  杨言登时就红透了脸。

  李沁的脸却是一白，却仍强笑道：“悦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竟不懂了。”

  顾悦轻笑一声：“不懂？那姐姐可要好好问问你这位杨家的表姐了。哼，什么住在亲戚家，是我大哥的外宅吧？还表姑娘，说得有多庄重似的，好意思！”

  “这……大小姐……”王诚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已然羞愤不已的杨言。

  “闭嘴！谁许你说话了？”顾悦一声喝，将王诚吓得一缩，而后傲然地看向杨言，“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杨言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却仍按下了试图出头的阿凉，自己往前迈了半步，红着眼睛颤声道：“悦妹妹许是有什么误会，我路遇歹人幸得表哥相救，虽为了养伤暂居在……表哥那里，但一直恪守礼节……”

  “恪守礼节？”顾悦嗤笑出声，“真要恪守礼节我大哥怎么不把你带回府交给母亲？还有，少在这儿姐姐妹妹地混叫，自己不要脸与人私相授受就算了，谁是你妹妹？”

  “你莫要胡……说……”杨言一口气没接上来几乎晕过去。

  “我胡说？”顾悦不屑地看了一眼杨言头上的钗，“那好啊，你倒是说说，你头上瑞宝楼的金钗是怎么来的？一个破落户……”

  “是我买的又怎么了？”

  顾恒终于到了。

  “大表哥。”李沁立时就端端正正地福了下去，顾悦虽不情愿，到底还是敷衍地行了个礼，唤了一声“大哥”。

  “没事吧？”顾恒看都不看二女，只管满脸心疼地将杨言扶住，跟着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上了，“你听听你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堂堂国公府的大小姐，一点规矩礼貌都没有，你的嬷嬷呢？平日都是怎么教你的？还不赶紧给你表姐赔礼道歉！”

  “道歉？”顾悦一下就起了高声，“凭她也配？！”

  “你倒是说说她怎么就不配了？”顾恒一下就沉了脸，军中淬炼出的沉重冷冽一出，立时就将顾悦吓得往后缩了一下，便是连一旁的李沁心里也跟着颤了一颤，瞥了一眼一派弱柳扶风之态虚虚倚着顾恒的杨言，抖抖索索地拉了一下顾悦的袖子，小声道，“悦妹妹，算了，你看大表哥都生气了……”

  结果她不劝还好，一劝反而火上浇油。按说顾悦还真有几分将门虎女的胆气，虽平日对顾恒这个大哥多有畏惧，但如今怒气上来，头一扬，竟真顶着顾恒的威压道：“就她这么个不要脸倒贴上门的贱……”

  “闭嘴！”顾恒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空旷的园子里就听得“啪”地一声，当真响亮。

  顾悦被打得一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虽不觉得有多疼，但倍感屈辱之下，仍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上来就与顾恒厮打，中途还不忘踹上杨言几脚，也是豪勇，口中直喊：“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

  “还不把她拉开！成何体统！”顾恒一把将顾悦的两只手抓住，快速地瞥了一眼前方的树丛，顺手把人往拥上来的丫头婆子怀里一推，转身就去看杨言，一见杨言衣服下摆上了多了两个脚印，脸一黑，立时又训斥上了，“哪里学得泼妇行径？还敢说别人，我们国公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丢人？”顾悦已然哭成了个花脸，无奈被下人死死拉住不得上前，“你才丢人！自己不检点，外宅养了一个又……唔……”剩下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却是李沁听她已然口不择言地扯上了顾恒，越说越不像，伸手就捂上了她的嘴。

  “放开她，让她说，我倒要听听咱们大小姐还学了什么好话！”顾恒气得脸色铁青，“我们国公府的名声也不用要了！”

  李沁一脸的为难，却不敢违逆顾恒，只得略松了松手，小声劝道：“悦妹妹，今日毕竟是在外头，再闹下去对妹妹也不好……”

  “谁闹了谁闹了？明明就是他不讲理！”顾悦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怨毒地剜杨言一眼。虽说因为李菀的缘故，她与顾恒这个大哥算不得亲密，但平日里无论她再怎么生事，顾恒也不曾认真训斥过她，更遑论对她动手了，如今吃了这么大的亏，自然将一切都算在了杨言的头上。

  “我不讲理？”顾恒都气笑了，连道了几声“好”，“我今日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讲理，来人！”

  杨言忙一把将他拽住，柔声劝道：“算了表哥，悦妹妹也是一时误会，你又何必生那么大气呢？何况这又是在外头，庙里还有别家的女眷，让人看到……”说着，头一偏，饶是强忍着委屈，眼圈还是红了。

  顾恒自是心疼不已，却又不好表露，只得强压下火气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大小姐回府？”

  “是。”王诚一个招手，便有守在远处的护卫上来驱着丫头婆子带顾悦走，顾悦气急败坏，虽然知道再闹下去自己也讨不着什么好，但拗着性子就是不肯走，眼见得顾恒又要动怒，还是李沁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后，才不情不愿地被簇着离开，临了还不忘撂下一句狠话：“你等着，看我回去不告诉母亲！”

  “得亏提前清场了。”望着终于走远的一团人，杨言长出一口气，迅速褪去了一身娇弱风流之态，理了理袖子，“国公夫人应该很快就会找上门了吧？”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接着道，“想不到长兴侯府居然把嫡出的姑娘送了过来，世子……啧啧，真是好福气。”言罢，不无揶揄地看向顾恒，谁知后者却没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神情莫测。

  “怎么了？”杨言被他看得不自在，正琢磨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下一刻，手腕忽而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一拉，就落入了一个暖意十足的怀抱。

  “顾子远……”杨言一张脸这次是真真正正地红到了底，刚要挣扎，耳旁就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对不起”，一怔，就僵在了原地。

  “对不起。”顾恒埋首在杨言的发间，声音闷闷的，不知强压下了多少心疼与歉疚。

  他的阿言风姿无双，有着不输男儿的气度才干，这样的她，应该堂堂正正地在杀伐争斗的风霜刀剑下求生，而不能、也不该在后院妇人的那一套羞辱轻践里挣扎。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嗯，我知道。”杨言犹豫了一下，肩膀一松，到底还是轻轻拍上了顾恒的背。

  风犹寒，暗香轻起，花下树丛一片安静。

  “对了，刚刚你妹子说什么来着，外宅？还‘又’？”杨言忽而将人一推，眼梢就是一挑。

  “不是，阿言，那都是之前做出来的……”顾恒急急分辩。

  “做出来的啊……”杨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了句“知道了”，转身就走。

  “哎，阿言，你听我说啊……”顾恒抬脚就追。

  “少爷你完蛋了。”王诚终于幸灾乐祸了一把。

  杨言有一句说错了，隔日找上门来的并不是国公夫人李菀，而是英国公顾甫本人。

  “你说谁来了？”杨言手里还端着药，一听顾甫亲自上了门，也是好生惊讶。

  “是……国……国公爷来了，在外书房，”来传话的丫头战战兢兢，显然受惊不小，“说是要见表小姐。”

  “见我？”杨言皱了下眉。她可不认为顾甫会是为了当日大觉寺的事而来。

  “小姐，要不要去请世子回来？”依娘一脸的不安，自那日从大觉寺回来，阿凉就不知被杨言支到了何处，今日顾恒也难得上衙去了，一想到这会儿杨言身边竟连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她实在慌得厉害。

  “不用。”杨言略一思忖就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更衣，既然国公爷要见，咱们身为小辈怎可推托？”

  依娘无奈，只得依令行事。

  简单收拾了一番，杨言便由先头来传话的小丫头带着去了前院的外书房，一脚跨过门槛时，顾甫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渔庄秋霁图》，闻声只偏了一下头，便又转了回去，嘴里道，“明明日日行的就是追名逐利之事，又何必学人挂一副倪瓒在这里淡泊明志？”

  杨言一笑，道：“因为值钱又好看啊。”

  顾甫明显一噎，随即极不满地“哼”了一句“附庸风雅”，这才转了身，一撂袍角坐了下来，先随手端了茶，啜了一口，方威仪十足地打量了过来：“你就是杨言？”

  “杨言见过国公爷。”杨言收了笑，肃容敛衽一礼，方直起身子大大方方地打量了过去。

  平心而论，英国公顾甫虽不及顾恒好看，但也十分端正，不到五十的年纪，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上两道浓眉，唇下蓄了一部半寸长的连腮胡，往那儿一坐，宽肩平展，背脊笔挺，威势厚重，令人敬畏。

  “不知国公爷唤小女来有何贵干？”杨言不卑不亢，直言相问，并不打算绕什么弯子。

  眼前的年轻女子一身月白衣衫，头上一支簪，腰间一环玉，姿容清雅，简简单单地往那儿一站，平静的神色中便自有了一番寻常女子难有的从容气度。

  良久，顾甫才收回了目光：“你该唤我姨丈的。”

  杨言一怔，明显有些意外，随即一笑道：“只怕姨妈现在未必肯认我这个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