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 彀 二
顾甫只一顿,便嗤笑道:“看姑娘的形容,还当是个不一样的,原来心思也在那些事上打转,不过如此罢了。”
杨言见他连讥带讽便将自己试探其来意的一句轻轻拨开,心思一转,索性刺他一刺道:“国公误会了,作哥哥的教训妹子几句原就天经地义,国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为了兄妹间的一点口角就巴巴地找过来。何况不过一个女儿罢了,国公连两个儿子都舍得出去,一个骄纵任性的女儿也算得了什么呢?”
“你什么意思?”顾甫眼一眯,沉重感顿时就铺天盖地朝杨言迫去。
杨言见他动怒,不惧反喜,当下朗然一笑道:“什么意思?国公日日公务繁忙,纵不用出征,也是恨不得日日住在衙门,府里上下自然是不得操心的。两个儿子没了管束,少不得便会做下些糊涂事,一个被猪油蒙了心上了汉王的船,一个则在太子这边下了重注,兄弟俩看似水火不容,再加上个国公夫人从中生事,国公府家宅难宁,但细细一想就会发现,日后无论是太子顺利登了基,还是汉王成功夺了嫡,国公只需将站错队的那一个儿子弃了,英国公府照样屹立不倒。至于国公爷自己,更是只唯皇上之命是从,两不相帮,将一个天子近臣心腹的位置坐得那叫一个稳。如此一来,依皇上对您的信任,回头一个顾命大臣定然跑不了。至于那个当了弃子的儿子,”杨言顿了一下,冷笑一声接着道,“不是我说,满朝文武,竟是再没有一个人比国公爷的算盘打得更精的了,也没有一个比国公您更冷血的了!”
顾甫目光一阴,随即哈哈大笑道:“姑娘果然好见识!不过,”他顿了一顿,神色一淡,接着道,“只是有一宗事姑娘或许不知道,老夫虽对他们疏于管教,但若无圣上点头,姑娘真的以为老夫能由着那两个逆子往夺嫡的那滩浑水里趟?哼,他们不要命,我英国公府、我顾氏一族还是要命的。既有圣上的默许,只要我英国公府不倒,只要他二人不折腾得太过,总不会没下场的。”
“原来当今圣上都知道……”杨言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顾甫瞟了杨言一眼:“姑娘这么聪明的人,会猜不到吗?”
杨言略一思忖,立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顾甫道:“国公的意思莫非是……”
“姑娘想得不错。”顾甫点了点头,眉宇间似有一丝疲色,长叹一声道,“圣上自己就是铁血里争出来的皇帝。”
杨言默然了。
不争,就看不出长短好坏。
所以皇帝是想让太子与汉王好好争上一争的,只是这个争斗必须全程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而英国公府阴差阳错入了局的人就成了皇帝用来掌控两个儿子一举一动的耳目。
“让我猜猜,表面上国公爷的两个儿子一边一个,但二公子才智平平,虽然上了汉王的船,并未受到多少重用,实际能得到了内幕并不多,所以真正起作用的,反而是表面投靠汉王,实则跟了太子的顾恒吧?”杨言问。
“是。虽然也是文不成武不就,他的确比他弟弟要强些。”顾甫应得十分干脆,“何况,他既要作世子,就得多承担些。”
“他是嫡长子!”杨言有些愤怒。
顾甫淡淡地看了一眼杨言:“在我顾家,没有什么是不用付出就能得到的。”
真是好一出君臣相得,连对待儿子的方式都如出一撤!
杨言“哼”了一声:“是啊,他这付出的可不小!太子和汉王都不是好相与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脑袋不保,若不是确实凶险,”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接着道,“国公夫人又怎么肯在立世子这么大的事上作出让步呢?”
“她既心疼慎儿,也就只能如此了。”顾甫神情漠然。
“可惜国公夫人那般争强好胜,未必肯就此死心吧。”杨言一点也不买账。
“老夫说了,各凭本事,各安天命。”顾甫眼皮子都不抬。
“顾恒他知道吗?”杨言问。
顾甫也“哼”了一声:“他野心勃勃,胆子又大,即便没有圣上的授意,也会一脚踏进这个泼天的赌局,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
“他胆子大?他胆子大还不都是您这个当父亲的逼的?”杨言忍不住道。
顾甫一笑:“姑娘可是在为恒儿鸣不平?”
出乎意料,杨言却否认了:“不是,他这样的人,不需要别人来为他鸣不平。国公爷就算之前对这个儿子不上心,对他不够了解,但通过一早就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难道会不知道他的性子?”
“哦?耳目?”顾甫自然听出了杨言的话外之意。
“是啊,耳目。而且我猜,那个耳目应该就是……王诚?对吧?”杨言也不遮掩。
顾甫赞赏地点了点头:“姑娘猜得不错,王诚他爹一直是我的人。”
杨言想起那个日日跟在顾恒身边的人,那个一见顾恒受伤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那眼泪鼻涕当时看着那么真,如今想来,荒谬之余只觉悲凉。
“除了这件事,他对恒儿还是忠心的。”仿佛知道杨言所想,顾甫又补了一句。
杨言只觉刺耳:“忠心?怎样都比不上国公您对圣上的忠心吧?”
顾甫却道:“没有老夫的忠心,一个挑唆皇子夺嫡的罪名就够他死十次都不止了。”
“是啊,您还真是个好父亲。”杨言毫不留情地反讽道。
顾甫皱了一下眉:“老夫以为同聪明人讲话应当是不费力气的。”
杨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道国公同小女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您其实是个好父亲?”
顾甫神色一沉:“姑娘这话放肆了。”
杨言理了一下袖子,明显无视顾甫压抑着的怒火,半晌,方抬了一下眼皮:“国公不必费心了,我是不会放弃的。”
顾甫眼一眯:“姑娘这又是何苦?姑娘既已知道圣上对两方的举动了若指掌,就该明白你和恒儿打的那点小算盘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的。皇家的威严不容挑战。姑娘若是现在抽身,老夫还可保你性命无虞,哪怕想再保下几个亲近的下属,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也不会拖累到恒儿。”
“国公这是在替顾恒操心?”杨言眉梢一挑。
顾甫也不避讳:“太子在气度上毕竟还是胜了汉王一筹,太子既器重他,老夫自然是要替他的前程操心一二的。”
“若我执意不肯离开呢?”杨言似笑非笑地问。
顾甫嗤笑一声:“姑娘莫不是还想着要嫁进英国公府吧?以姑娘的身份,即便有长兴侯府这一层关系在……”
杨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就笑出了声,直接打断道:“谁说我要嫁进国公府了?”
“哦?难不成姑娘想要恒儿随你落草为寇吗?”顾甫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那小子对功名那般热切,难道真能舍下如今的一切靠一个女人在江湖立足?”
杨言面上笑容不减:“谁说他随我走就一定一无所有?国公既称了解顾恒,难道就不知道以他的能耐,若在朝,自然能位极人臣,即便在野,有没有我,都会是一方豪强!”
顾甫有些意外地看了杨言一眼,刚要开口,杨言便接着道:“何况,国公都说太子器重他了,既然现在局中只有他一人愿意帮我,我又怎么可能就这么放手呢?”
顾甫看了杨言一眼,似觉好笑:“帮你?他苦心孤诣了那么久,就为了能在未来的天子面前越过我执掌大权,又怎么可能为了姑娘坏了他的大好前途?姑娘不会真的这么天真信了他的话了吧?”
杨言却不为所动:“他既应了我,想来自然是有法子的。”
顾甫边笑边摇头:“……姑娘可能不知道,男人的话,有时并不可信。”
杨言嘴角跟着就往上勾出了一个狡黠的弧度:“国公可能不知道,女人的话,有时也没那么可信。”
顾甫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大笑出了声。
杨言也笑了,在顾甫老辣的余光之中,笑得明澈透底,纯稚无辜。
“也罢。”笑过之后,顾甫施施然就起了身,“既然姑娘都这般说了,老夫再坚持下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姑娘好自为之吧。”
杨言虽面上从容,其实心里一直崩着一根弦,毕竟顾甫非寻常对手,能够屹立朝堂二十年而圣眷不衰的人,心机手段只怕连先生都及不上,如今听他竟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倒真有些意外,也顾不得细想情由,当即敛容道:“多谢国公。”
谁知顾甫一摆手道:“老夫说了,你该唤我姨丈的。”
杨言一怔,正不解其意,顾甫却不等她改口,径直向门走了过去,临要出门,方顿了一顿:“你与你母亲……”
杨言猛地一转头,顾甫却终未将剩下的半句吐出便一步跨出了门槛,立时便有一个老家人躬身上前,半边脸偏出一个与王诚极似的下颌。
“老爷。”
顾甫“嗯”了一声,在杨言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眯了一下眼:旧年金陵城中马车帘一晃而过的明亮笑靥终究还是模糊了,叫人都说不清到底是像还是不像了。
“可以告诉夫人这儿了。”
顾恒赶回府时,顾甫不过才走了一盏茶。
“你没事吧?”顾恒一路心急火燎地往回奔,正是气喘吁吁。
杨言正捧了茶出神,冷不防被他突然一声门响惊得手一抖,差点没歪了盏:“没事啊。”
顾恒却不信,直到将她从头到脚检视了一番,确定她无碍后,方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杨言难得见他紧张,打趣道:“你爹又不吃人。”
“他就差吃人了。”顾恒见杨言要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杨言撂了茶盏,整了一回袖子:“没什么,就是透了点之前我不知道的,对吧,王诚?”说着,略略高了一点声,便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门口的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