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四十章 入 彀 三
王诚一听杨言出声,人还在门外,周身的皮子就是一紧,却不敢不应,只得换了谄笑转身:“杨姑娘唤我?”
顾恒两边看了看,似有所思,随后咳了一声,便捡了把椅子坐下来,接了依娘上的茶,啜了一口,没说话。
杨言看了他一眼,径直对王诚道:“王诚啊,你知道我们无忧阁是怎么处置叛徒的吗?”
王诚本能地背脊一凉,咽了口吐沫:“不……不知道啊……”
杨言有些好笑:“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怎么突然就结巴了?”
“小……小的……没……没有啊……”
杨言不慌不忙地“哦”了一声,还未开口,王诚已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杨姑娘明鉴,小的真的没做任何对不起少爷和姑娘的事,就算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啊……”
一旁的顾恒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杨言侧目,忙忍了笑,强作正经地将茶盏一放,刚要开口,杨言却已明白了过来:“……原来你都知道啊!”
顾恒“哈哈”出了声:“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是没想到老爷子会跟你说这个。”跟着冲着地上苦着个脸的人努了努嘴,接着道,“你看看他,哪儿是干这种事的人啊,第一天就跟我全招了,不然我又岂能容他到今日?”说完,想着方才杨言替自己出头的一本正经,不禁又甜又乐,端起茶一口饮下去,全是欢喜。
杨言却没他那些个心思,既然知道是自己怪错了王诚,忙叫人起身,却仍有疑惑:“既然你都知道了,那王诚传过去的消息……”
“自然是该怎么传还是怎么传,反正不是王诚,他也会在我身边再安别的人,倒不如就让王诚来,也省些麻烦。至于他在圣上面前要怎么说,随便了!”一提到英国公,顾恒的脸就有些冷,“哼”了一声接着道,“而且就他那个老奸巨猾的性子,只怕也猜到王诚同我交了底了,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杨言叹了口气,却也知道这事无从劝慰,便接着道:“既如此,那他今日同我说这一大篇又是为了什么呢?吓唬我?”说着,将顾甫方才的话捡要紧地同顾恒说了。
“管他呢,惯会装神弄鬼。”顾恒听完只不屑地撇了撇嘴,心里却也在疑惑。他是知道他那个爹的,没目的事一概不做,偏今日找上门来同杨言说了一通后就这么走了,倒似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实在不知所谓,遂蹙了眉心问王诚道,“我不是叫你把咱们这宅子的消息透给府里夫人吗?”
王诚愣愣地点了点头:“属下就是这么办的啊。”
顾恒和杨言彼此看了一眼:既如此,为何先找上门的竟是顾甫而不是李菀呢?
二人到底也没疑惑多久,因为第二日顾恒前脚出门,后脚李菀终于不负众望地找来了。
“姨妈。”杨言看着李菀带来的下人仆妇气势汹汹地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又将试图护住自己的依娘等人按下,到最后连个报信的蚂蚁都放不出去时,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识趣地盈盈一拜,弱不胜衣。
李菀头上珠翠一闪,也不唤起,看都不看仆妇铺好熊皮褥子的椅子,径直上前,伸出两根水葱般的玉指一勾,抬起了杨言下巴,看着手中这张有些苍白的脸,如画的眉目在一派弱柳扶风中透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媚,清冷中暗藏着一番明艳风流,不禁眉梢一挑:“啧啧,阿言真是出息了。”
杨言略略挣着往后躲了躲,头上冷汗微冒,耳根略红,一副小里小气强自镇定地模样:“阿言不知姨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姨妈见谅。”
李菀冲着身后的寸步不离的嬷嬷一笑:“听听,都听听,多会说话,真不愧是我的好外甥女!”却仍掐着杨言的下巴不松手。
杨言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只得保持着半屈的腿在李菀手下强笑道:“姨妈谬赞了。”
李菀收了笑,手腕一抬,快速地一捏一松手,带得杨言忍不住偏头“哼”了一声,这才慢条斯理地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擦着指尖的滑腻道:“哪里,我看我是赞得少了,阿言多能耐啊,比你那个娘可能耐多了,你娘最后还知道求个父母相允,你嘛……啧啧,也是,从小没爹没妈的,少了教养也不奇怪,不是吗?”
杨言也懒得起身了,脸一扬,直接就回嘴道:“阿言是没什么教养,不过怎么也比不上姨妈,连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都能陷害!”
“闭嘴!”一旁便有一个仆妇一个箭步上前扬手便要打,却被杨言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手腕顺势一推,便踉跄着倒了回去。那仆妇在府里跟着李菀作威作福惯了,如何肯在杨言这么个年轻姑娘手上吃亏,当即一捋袖子便要再度上前,却被李菀面无表情地抬手止住了。
“夫人,这小贱蹄子诬蔑您!”那仆妇兀自气愤难当,李菀却一脸平静地摆了摆手,“难道你打了她,她就不胡说八道了?”说着,将擦过的帕子一扔,仿佛无意识地抚了一回腕子上的镶玛瑙富贵花开赤金镯,对杨言一笑,道:“既然你这么不识趣……也罢,我便代你娘慢慢教导你吧。来人!”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健妇上前,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就将杨言架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这可是不是国公府!世子是不会许你胡来的!”一旁的依娘挣扎着就要上前,却被按得死死的。
李菀眼中寒光一闪,面上却笑容不减:“是啊,我这不是正要带你们小姐、我的好外甥女儿回国公府嘛。”
杨言冷冷地看着李菀,刚要挣扎,立时就觉出了不对。
那两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健妇竟然一出手就按住了她的脉门!
“你敢!”杨言不禁又惊又怒。
李菀终于满意地笑出了声,缓步上前拍了拍杨言的脸:“我又有什么不敢的?难道我会怕顾恒那个小崽子吗?”说着,又凑近了些,轻声道,“阿言啊,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退后一步,干脆利落地一挥手,一声“带走”一落地,杨言便觉眼前一黑,就听得依娘一声惊呼,便在屋里院外的一阵鸡飞狗跳中被李菀带着人强行扭上了马车。
一路颠簸。
杨言被蒙了眼,捆得结结实实地像个大粽子一般被牢牢地塞在了那两个健妇中间,整个人连晃都晃不动,大约是知道挣扎无用,竟十分安分,也不吵也不闹,以至于押她的健妇都懒得堵她的嘴,直走了半个时辰,才第一次出了声:“这都出了城了,可以把我眼睛上的布取下来了吧?”
“你……你怎么知……”对面的嬷嬷听着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一出口就失了言,忙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凶道,“我劝姑娘最好安分点,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杨言已得了答案,自然不再坚持,扭了一下身子接着对左右道:“两位大姐刚抓我的那一下应该是恒山派的金龙点穴手吧?果然老辣。只是恒山派向来与世无争,连江湖事务都少参与,两位大姐虽是外门的俗家弟子,也不该就这么贸贸然投靠了英国公府啊?”
“我们掌门欠了国公府一个人情。”半晌,一个健妇终于干巴巴地开了口。
杨言点了点头:“应该是欠了国公爷一个人情吧?”
“是。”
杨言无声地就笑了:“二位果然是国公爷派给夫人的,我说呢,想来姨妈今日找上门应该也是事先得了国公爷的首肯吧?”
“终于不演了?”李菀在对面到底开了口,尾音里藏着深深的疲惫。
杨言一听李菀的声音就笑了:“原来姨妈还是跟过来了。啧啧,这越走越荒,别跟我娘似的,回头遇上什么强人被伤了就不好了。”
“你既然知道了我当年设计你娘,就该知道没什么是我不敢的。”李菀淡淡地应道。
杨言原来也只是猜测,如今听李菀亲口承认,神色一下就冷了:“为什么?那可是你亲妹妹!”
李菀傲然道:“为什么?我才是嫡长女,凭什么好事要先落给她?”
“好事?”杨言不解。
李菀倒是坦然:“你还不知道吧?当年国公爷率军入南京城,长街之上一眼看到的可是你娘啊。”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道,“说起来国公跟顾恒那小子还真是亲父子,连挑女人的品味能一模一样。”
“所以你一打听到国公爷要向长兴侯府求亲,就先下手为强,设计我娘出城遇匪?”杨言强抑着愤怒,“你还真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李菀对杨言的怒火全不在意,顺口接道,“说来你应该谢我,若不是我,你娘怎么可能被你爹救下与你爹一见钟情?没遇上你爹,又哪儿来的你?”
“真是大言不惭。”杨言实在没忍住讥讽。
李菀却道:“是又如何?阿言啊,你与其在这里说我,倒不如赶紧想想你自个。待会纵有‘强人’,也是来找你的,至于我,既然敢应下这事,那‘强人’自然是不会伤我的。”
言下之意竟是与那边有默契了。
“别以为只有你们有算计,只要在这局里的,人人都会有算计。”李菀又补了一句。
杨言闻言倒沉吟了:是了,她和顾恒固然在千方百计地引楚放出来,楚放那边肯定也在千方百计地要将自己捉去。只是顾恒先前将那宅子看得太严,导致一般人根本无法把自己带出去。如今他们既想到引李菀来作这个抛饵的人,楚放自然也会想到让李菀来作那个捉自己的先头兵了。而自己这个好姨妈竟正好借机来了个左右逢源,一面应承了丈夫顾甫,一面又在汉王那里帮自己儿子顾慎卖了个好。
果然不简单!
到头来,竟不知到底是谁入了谁的彀了。
想到这儿,杨言倒笑了:“姨妈果然好手段,可惜……”
“可惜什么?”李菀抬了下眼皮。
杨言便将顾甫在两个儿子之间安插眼线的事大略说了一下,末了,摇了摇头:“姨妈这般人才,在后院不择手段地争了一辈子,到头来兴衰荣辱仍系于一个男人的一念之间,又怎么不可惜呢?”
李菀似是一顿,跟着一声冷笑:“你看我们这样的女人一辈子系于一个男人可惜,其实外头的那些男人还不是一样一辈子系于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是皇上罢了。说来说去,我们女人的命运固然在男人的手里,男人的命运难道不是同样捏在上位者的手里?大家都是被困在同样的局里罢了,又有什么不同?”说着,竟凑近了来,压低声音道,“照我说,要真看不惯,就该打出这局去,那才叫能耐!”
“你……”杨言万想不到李菀竟能说出这般话,一时间只觉得振聋发聩得紧,刚想着“我这姨妈倒似个女中豪杰了”,忽而脖颈一痛,便人事不知了。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