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叙 旧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言才重新恢复了意识。
身下早已不是马车温暖的坐垫,粗粝的地面透出一阵阵冰湿,往人骨头缝里一浸,五脏六腑就打起了颤,挣着身上的绳子略一动,已经麻木的皮子便是一阵钻心的疼,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硌的,实在难受。想起两月之前自己尚能在比这冰寒百倍的江水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强捱,杨言不由暗自苦笑:自己真是被顾恒惯得好日子久了。
然而这却不是最糟糕的。
虽然之前蒙在眼上的绢布已被取下,但目之所及,仍是一片摸不着边际的黑暗。侧耳细听,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便再也捕不到半分声响,安静地叫人心悸。
杨言很清楚,在这样一片无光无声的死寂中,一个正常人不多会便会因为目力和听力的丧失而心生恐惧,跟着便会出现幻觉,随后明明正常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会被无限放大,大到似乎要将鼓膜的头颅撕扯开一般,却怎么也喊不出叫不响……如此这般,直至人心神俱丧,彻底疯狂。
——正是白水堂九大酷刑之一,神灭。
哪怕你武功再高、心志再坚,也撑不过一天一夜。
“灭人神,留人形,真是……”杨言暗暗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好久没见了。”
“神灭”是楚放的心头好。
说来也是讽刺,明明就是个肚里墨水有限的大老粗,楚放却偏爱这刑罚不见血不费刀剑,说是斯文得正好。倒是杨言一直觉得这刑罚直接毁人心神,太不留余地,纵然偶尔搬出来,也不过多为威慑之用。
“想不到今日竟被用来威慑我了。”杨言摇了摇头,一口咬在舌尖上,就着嘴里的一点血气保持着灵台的清明。她倒不觉得楚放费了这么老大劲逮住自己就为了在自己身上用一次“神灭”,何况,就算要“灭”,也得先把旧账先算一算吧?
思及此,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杨言便开始十分配合地喘起了粗气,跟着就开始扭着扎着两只手要去捂耳朵,却哪里挣得开衡山派那两婆娘绑的绳子,徒劳无功之下,只得把一张莹白如玉的侧脸狠狠地往粗粝不平的地上压,以期能堵住一边耳朵。只是别说只是堵住了一边了,就是两边都堵住了,又哪里拦得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于是只一会儿,她便开始翻腾着身子去压另一边的脸,配合着嗓子眼里发出的“呵呵”的声,当真卖力。
可惜观众却没有想象中的捧场。
“这老小子到底是想多折磨我一会,还是真就不出来了?还是说我许久不演,荒疏了技艺,以至于看着不真了只能骗骗顾悦那样的小姑娘了?”半晌不见楚放粉墨登场,杨言不得不再一次咬破舌尖,以免自己假戏真做,跟着一面在地上半真半假地痛苦地滚来滚去,一面借着在心里翻来倒去地推敲细节分散着耳旁越来越响的心跳声,结果越想越觉得此事全赖顾恒,若非他在过去的两月之中非把自己当成一朵娇花来养,断不会出现今日之失。
正假意忿忿实则苦熬,忽而“噗”地一声响,不轻不重地往耳朵里一钻,顿时便将那已成一锅沸油般的呼吸心跳声拨散开来,杨言只觉心头一松,跟着眼睛被突然出现的一星光亮刺得一疼,下意识地一眯,就见一盏油灯随着轮子骨碌碌碾过地面的响动慢慢地近了。
“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一个干涸嘶哑的声音终于如愿响了起来,不无讥讽。
杨言侧躺在地,满脸泥灰,一身狼狈,仍有些迷糊的目光往那轮椅上的人身上一落,笑了:“楚叔叔,好久不见。”
“七年三个月又十天,确实挺久的了,大侄女。”轮椅上的人形容干瘦,半边脸隐在散下来的一头干枯的灰发后,眼睛里满是幽毒狠辣,搭在扶手上的两只枯枝般的手不出意外地泛着阵阵幽蓝,外袍下摆下面空荡荡的,估摸着应该是膝盖以下都没了,与当年那个高壮自傲的楚阁主委实相去甚远。
意识到杨言正在打量自己,楚放桀桀一笑,挥手命身后推轮椅的下人上前将杨言拉起来往旁边一块石头边上一扔,嘴里道:“怎么?认不出来了?这可都是拜大侄女所赐啊。”说着,抬手撂起头发,露出半张可怖的脸,“这,是从山崖上跌下被碎石划的,”跟着,将外袍下摆往上一拉,露出空荡荡的裤腿,“这,是摔下后断了腿医治不及,被迫截断的。就是不知大侄女对我如今的这副尊容可还满意?”
“满意?”杨言好容易立起了上半身,只顿了一下便嗤笑出了声,“怎么可能满意?你还活着,我就不可能满意。”说着,不等楚放发作,便满不在乎地将油灯所照之处瞄了一遍,接着道,“还以为汉王对你这条狗有多好?谁知你活得竟然还不如一条狗,狗还能在街上晒晒太阳,你却只能如贼郎一般窝在这地室之中,啧啧,还不如当年痛痛快快地死了的好呢。”
楚放面容一阵扭曲,一用劲,一边的扶手便化成了粉,然而下一刻却又笑了:“大侄女又何必五十步笑一百步?同样是做狗,大侄女这条狗当得可比我用心多了,不但自己尾巴摇得欢,还大方地将整个无忧阁都给太子奉上了,也不知道你那个死鬼老爹知道后,棺材板还压不压得住?”
杨言闻言面色就是一凉:“若非你苦苦相逼,我又何至于一步走错?”
楚放愤然:“全江湖都在传你要杀我夺位!”
杨言接道:“全江湖都在说是你杀了我爹!”
“我没有杀他!”楚放低低地嘶吼道。
杨言目光冷淡。
楚放咬牙道:“是,我是想杀他来着。因为你那个爹,该死!”
“我爹从未有半分对不起你!”杨言这回是真的火了。
“对不起?”楚放“呵呵”地笑了,“是,他是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他对不起的是无忧阁,是他自己!”
“明明是你忘恩负义妄图篡位夺权在先!”杨言听他居然倒打一耙,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恩义?”楚放“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是,当年我爹得罪了山匪导致满门被杀,是他在死人堆里把我救了出来,又央了师尊收了我为外门弟子,才给了我一条活路。他对我确实有恩,可是后来呢?我不过是一铁匠之子,进门的时候早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又资质普通,除了打铁练出来的一身力气,别无长处。没有人看好我。可我对自己说没关系,勤能补拙嘛,大不了别人吃饭我练,别人睡觉我也练,总能练出来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我武功小成,终于入了碧空堂,从最低等的杂役开始,一路凭着自己双手往上爬,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死了多少回,终于做到了堂主。那一刻,我想,自己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跟在恩人身边为他分忧解难了。”
楚放顿了一下,稳了一把气息:“不过好像你爹并不需要。都说他是天才,但只有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到底有多聪明。我苦思多年而不得其意的一句心法,他轻飘飘地一句就能解了惑;我殚精竭虑做出的安排,他一眼就能找出漏洞;我没有一样东西来得容易,他却好像每样东西都是伸伸手指头就能得了去。”
“所以你就由嫉生恨……”杨言讥诮地扬起了嘴角
楚放打断道:“我怎么会嫉恨他?我欢喜还来不及,只要跟着他,何愁不能大干一场?何愁无忧阁不能发扬光大?何愁自己不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
“可他却让你失望了。”杨言轻轻垂下了眼皮。
楚放鼻子喷了一下:“是啊,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做到的堂主,他睡一个晚上就说那个至高无上阁主位置他不稀罕了;兄弟拼死拼活挣来的大好局面,他说不要就不要了!而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你娘!你说他对得起我们这帮汲汲营营的兄弟,对得起无忧阁的列祖列宗,对得起他自己吗?你说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难道就不该死吗?!”
杨言没吱声,半晌,才抬起眼皮一笑:“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骗三岁孩子吗?明明是你不忿自己的一番渴权求势落了空才生了杀意!你又不是第一天跟着他,我爹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会不知道?就算没有我娘,他也不会对你那什么一统江湖千秋万代感兴趣的。就算他如了你的愿一直留下来,很快你也会因为他无法给你更大的权势而心生不满,就算那次他没有出意外,你日后一样会寻机杀了他!”
“我想无忧阁一统江湖千秋万代又有什么错?”楚放低吼一声,嘶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地室里发出瘆人的回响。
杨言丝毫不惧:“求而不得杀人就是你的错!”
楚放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之下扭曲得可怖:“我没杀他!”
“可你却在暗中一直派人追杀我!楚放,不怕告诉你,我杀你从来都不是因为我爹,而是因为你要杀我!你为了权势要杀我!可惜啊,”杨言顿了顿,吐出了一口浊气,一笑,“这么多年了,即便我现在武功尽失落到了你的手里,你也一样杀不了我!”说着,似是饶有兴致地盯了楚放的胸口一眼,“乾坤五行大法可是个好东西啊。楚叔叔,您每日子时心口还疼吗?”
楚放牙齿一阵咯咯地响:“小贱人,若非当年中了你的计,练了那套假的乾坤五行大法,我又如何会败!”
“是你蠢。”杨言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
“交出解药,我可以给你一个好死!”楚放恨得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所谓赖死不就是慢慢地死嘛,”杨言无所谓地笑了笑,“都聊了这么久了,你以为你还有功夫慢慢折磨我吗?”
楚放似是怔了怔,随即露出了一个恶毒的笑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姓顾的小子为了摸我的老巢设了局?我既然敢放你进来,难道就不会给外头那小子也准备一份大礼?”
“你说什么?”杨言的脸一下就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