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底 牌 一
春初的寒气最是忍不得阳光盘桓,不过酉时,便迫不及待地从山上拉出了巨大的阴影,沉压压地投在诸人的头上。明消暗长之下,伪善的山风终于露出冷冽的真面目,呼啸着砍向天真不知世事的新芽嫩苞,毫不留情。也不知这一夜吹过去,明晨还能剩下多少。
“少爷,起风了。”王诚看了一下周遭以李痴为首的如钢枪般挺立着的同袍,舔了一下嘴唇,上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顾恒没应声,只是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被沙尘模糊了的城郭,原本温润如玉的翩翩侧颜半隐在愈来愈浓的阴影中,不知怎的竟透出一股刀削斧凿般的冷硬凌厉来。
王诚不禁暗暗一叹。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顾恒背着杨言露出这般情状了。尤其那日国公爷找上门后,顾恒更是直接端着这么一张脸枯坐了一夜。他虽能借着自家少爷陆陆续续吩咐下来的一些事隐隐猜到一些端倪,但有些事顾恒不开口,他这个做下属的是无论如何也不好置喙的。
“要是能让杨姑娘知道……”王诚想了想,到底还是在心里摇了摇头,正胡思乱想,冷不妨顾恒在前头竟开了口,却道,“王诚啊,你说活着好吗?”
这话问得实在匪夷所思,王诚一愣之下,下意识地就接道:“好啊,活着当然好了。”
“可若是死了是顺心,活着反倒违心违意,煎熬得很呢?”顾恒并未回头,接着问道。
王诚眨了眨眼,不太明白顾恒所指,只得随心道:“那也比死了强啊,老百姓有句俗话说得好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不是还有生不如死吗?”顾恒有些好笑偏了一下头。
王诚“啧”了一声:“人死了就啥都没了,吃也吃不着,喝也喝不上,怎么可能比活着好呢?再说了,违心也好,不顺意也罢,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扭回来啊。照属下讲,什么生不如死,那都是诳死心眼的书呆子的,咱老百姓都是能活一天绝不肯早走半日的,活着才有希望啊。”
“活着才有希望……”顾恒喃喃地重复道,若有所思。
王诚张了张嘴,本能地还想再说些什么,忽而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眨眼就到了近前,跟着就见一人滚鞍下马,“啪”地一声单膝跪地:“报——”
顾恒从容地转了身,背在身后的手悄悄紧了一下。
“回世子的话,查到了,就在……”回话的探子似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李痴,咬了咬牙,“应该就在山腰那边的一个小院里。”
“山腰那边的小院?先前不是去过那边……”顾恒微微蹙了下眉,一旁的李痴已然想了起来,登时就是一脑门的汗,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世子恕罪!那个院子……属下带着人专门去探过,是位李姓翰林的别居,小的很。因着那位李翰林平日也就修修书,连朝政都不大参与,更不用说与汉王有什么往来了,兄弟们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放过去了……请世子责罚!”
顾恒无声地叹了口气:“起来吧,要罚也不是这个时候。何况……谁能想到咱们这位汉王殿下也会下闲棋了呢!”说着,竟似觉有趣地笑了一声,寒气森森地往众人的耳朵里一蹿,个个心里都打了个激灵。
“完了,少爷这回是动真怒了。”王诚缩了下脖子,瞄了一圈不见有人敢接话,只得自己硬着头皮上前道,“少爷,既然找到了,那咱们现在就……”
“图。”顾恒却径自把手一伸,立时便有专门背行军图的护卫双手将羊皮图纸奉上,王诚忙掏出一颗夜明珠凑近了去,结果还未看明白什么,就听顾恒又是一声冷笑:“倒还真是个好地方啊。”
李痴到底在那附近探过一回,忙肃容道:“是,那院子正好在一处凹地,四面都是密林,确实是个包围设套的好地方。”
“附近能埋伏人的地方之前都探过了吗?”顾恒接着问道。
李痴额头上的一滴汗顺着鼻梁就滚了下来:“大概……有一二处……”
顾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也知道,既然李痴他们先前已将此地排除,自然不会对周边探得十分仔细,只是若此时再派人去探,耗时不说,还容易打草惊蛇。
“少爷,属下倒觉得纵有埋伏也无妨,咱们这回人多,神机营的兄弟已经在山下候着了,还有穆爷带来的五城兵马司的兄弟,加上五军都督府和少爷的亲兵,足有近千人,还怕拿不下一个小院?咱们只管派一队人上前探,一旦有异,自有大队人马接应,到时候保管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王诚积极献计道。
“不……”顾恒脸刚一沉,几乎同时一个女声便毫无征兆地在众人耳旁响起,“那我们阁主呢?”
不凉不热的语调听得众护卫心中俱是一凛,正待循声觅人,就见一个一身灰衣的女子已在顾恒身前抱臂而立,一脸的似笑非笑。
正是数日不见的灰影堂堂主柳墨凉。
也不知是从哪个土堆里冒出来的。
“柳柳柳……”王诚的舌头利落地就打上了结,未及捋直,顾恒已然一个抬手示意众护卫不必紧张,跟着便拱手行礼道,“柳姑娘,恭候多时了。”
“多时?”阿凉一把小刀在手中转了一圈,对顾恒依然没什么好脸色,“世子怎知我会来?”
顾恒一脸的和煦:“想来阿言对今日之事也早有准备,既然先前将姑娘遣了出去,以阿言对姑娘的信任,以姑娘对阿言的感情,今日无论如何也该姑娘亲自来才是。”
阿凉“哼”了一声:“世子倒料得准。”
顾恒腆颜一笑:“在下不才,对阿言的心意还是知道一二的。”
“世子还真是有心啊。”阿凉忍不住讥讽。
顾恒只装听不出来,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时间紧迫,还请姑娘不吝赐教。何况我与阿言……总之,都是应该的,应该的。”末了,竟给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看得阿凉目瞪口呆。她本就不是什么伶牙俐齿之人,被顾恒这么一岔,愈发地无话可说,加上心里到底记挂着杨言的安危,只得没好气地盯了一眼王诚,自行上前劈手将图拿了过来,吸了口气,便是一通指点。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一旦那小院有异,顷刻间便能驰援。当然,他们的人虽然从人数上讲不可能与世子带来的人相比,但个个都是高手,即便世子用十倍的人去围,也未必能将他们尽数拿下。也正因为此,我手下的人也不敢靠得太近。”阿凉神色凝重。
“多谢姑娘赐教。”顾恒同样神色凝重,却还不忘先致谢,“之前阿言只说那楚放不会即刻杀了她,却不曾言明缘故,不知柳姑娘可知一二?”
阿凉点头道:“楚放资质普通,一直练不成九转逍遥神功,他又不甘心,便四处搜罗武功秘籍以求超越。阁主看准机会,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找人送了本乾坤五行大法给他。楚放如获至宝,也不知是怎么练的,好像就伤了经脉。至于阁主到底对那乾坤五行大法动了什么手脚,就不得而知了。”
顾恒:“阿言不说是对的。难怪从前楚放一时说要杀她,一时又千方百计地想把她捉回去。”
阿凉叹了口气:“怕就怕楚放恨毒了阁主,即便一时不下杀手,也不会让她好过。更何况,那本就是个疯子,万一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阁主吩咐属下全力协助世子,保护世子的安全,其余一应人等均听世子调遣,还请世子早做决断。”说着,竟是单膝跪了下来。
顾恒忙虚扶了一把:“柳堂主这是做什么?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快请起,请起。”
阿凉一颔首,顺势起身往顾恒的身后就是一站。说也奇怪,明明余光还能瞟到人的衣角,以顾恒的修为,竟无论如何都感知不到阿凉的气息了。
“灰影堂的隐匿功夫果然厉害。”顾恒心下暗赞,正要沉吟接下来的安排,方才的女子声音就细如蚊音地钻入了耳,“世子放心,如若世子救不出阁主,属下也会即刻送世子下去与阁主赔罪的。”说着,仿佛知道顾恒所想,又补了一句,“世子别误会,这是属下自己的意思。”
顾恒方知身后的这位姑奶奶还是个督战的,不禁暗自苦笑。
“世子,既然埋伏点都已清楚,属下请命带人前去清剿。”李痴尚自为自己的疏漏懊悔,忙主动请缨。
顾恒却摆了摆手:“这些人都是亡命徒,地方狭小,若是真刀真枪地拼,三个埋伏点,咱们吃亏不说,也不容易一击得手。王诚,神机营应该把红衣大炮也带来了吧?”
王诚愣愣地点了点头,小心脏莫名地开始“砰砰”鼓噪了起来。
果然,接下来就听顾恒道:“去,叫他们把那两门红衣大炮给我拉上来,每处瞅准了先给我轰上两炮。”
“是!”王诚眼睛一亮,忙交代人小跑着下去传令。
“李痴,”顾恒又唤。“属下在。”李痴已猜到顾恒的用意,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发抖。
“你带着咱们五军都督府的人兵分三路,炮一停就一路掩杀过去,叫你小穆大人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外策应,跑了一个,我唯你是问!”
“是!”李痴应得十分干脆。
“还请柳堂主命手下的兄弟帮李痴他们领一领路。”顾恒偏头对身后道。
阿凉点了点头,冲着黑暗中比了个手势。
“余下的……”顾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手指无意识地捏了一下,终于点了打头的一个四方脸的护卫道,“刘义,你带一队人跟着我,炮一停,李痴他们一攻上去便进院救人。”
“少爷!”王诚一听就急了,“一队才十二个人,太少……”
“统共不过间屋子,带那么多人干什么?全挤在院子里下饺子吗?”顾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万一他们还有后手,扔个什么毒的,人那么多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难道等着被一锅烩?”
“那……少爷好歹把属下带上吧……”王诚一脸的受伤。
顾恒笑了笑:“有柳堂主跟在我身边,不比你强啊。”
“少爷!”王诚的心已碎了一地,刚要再装模作样地争取一下,顾恒已出口打断道,“你带着剩下的兄弟在外策应,记住,务必照我先前的吩咐来。”
王诚心中一沉,这才发现顾恒眼中的幽深冰寒之意远胜平日,触之惊心。
“少爷……”王诚有些不安地偷瞄了一眼顾恒的身后。
顾恒拍了拍这个打小就跟自己秤不离砣的护卫,一脸的淡然:“不是你说的吗,活着,才有希望。”说完,手一挥,“传令下去,一刻钟后,开始进攻。”
“是!”
“轰——”陡然一声闷响,头顶便窸窸窣窣地掉下了一片灰,好巧不巧地正扑了楚放一脸,干枯扭曲的脸上立时就浮出一片明显的不可思议。
杨言只一怔,惨白的脸上就挂出了一个极不给面子的笑。她虽对顾恒有信心,但也担心楚放的埋伏过于阴险,如今一听这响动,便已心里有了数,遂道:“大礼?看样子楚叔叔的大礼世子要无福消受了。”
话音刚落,又是“轰”的一声闷响,这回似是更近了一些,连带着地室的顶似乎都摇了一摇。
“不好了!”楚放正咬牙切齿,一人便不知从哪里冲了进来,灰头土脸地扑倒在楚放的脚下,“首领,大事不好了!”
“什么好不好?”楚放手一挥,一道劲风便将那人一把掀起又摔在地上,“说清楚!”
那人被摔得鼻青脸肿,微弱的油灯下瞧着分外恐怖,却不敢喊疼,只以头抢地道:“炮……山底下在往院子四围轰炮!咱们的几处埋伏点……只怕不好啊!”
“闭嘴!凭他姓顾的怎么探得到咱们的埋伏点?有炮又如何?不过乱轰几发罢了,伤不了几个,少在这儿危言耸听!”楚放很快就回过了神。
杨言却无声地笑了:“军中那些斥候固然探不到,但我的灰影堂,可以啊。”
“你!”楚放一怒之下刚要将另一边扶手碾碎,忽而想到了什么,反而笑了,“据我所知,姓顾的身边从来就没有灰影,这探路的事,应该是你另外自己背着那小子吩咐下去的吧?哈,你果然不信他。可怜那姓顾的为了你连神机营的炮都弄来了,若是知道你病歪歪的还背着他谋划事情,不知心里又会怎么想?”
杨言在下一记炮响声中神情极为淡然:“剿匪,楚叔叔,他搬来神机营的炮也是为了剿匪。唉,说起来这帮山匪虽然胆子大到敢在京城西郊做案,但运气也是着实不好,居然赶上了神机营要试新炮。啧啧。至于信不信的,”说着,冷笑了一声,“楚叔叔难道忘了吗?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信不信的。倒是你,与其在这里挑拨,倒不如想想过会儿怎么拿我换自己一条活路。”
“你就不怕我拉你陪葬?”楚放一脸狰狞。
“怕,当然怕。”杨言也不避讳,“不过,你这个人有一宗好,但凡有一丝活的希望,就不会放弃。想当年都落到那般田地了,你都能挣扎着活了下来,还给自己找了个挺不错的靠山。以此类推,既然刚刚你没有在炮响的第一时间动手杀我,就说明你还有后手,对吧?”
“好!果然好得很!”楚放放声大笑,推着轮椅就近到了杨言身前,“先前姓顾的小子用清雨图在汉王面前坑了我一把大的,今日又杀我这许多手下,我就算死,也得要你们这对金童玉女一块陪着不是?”说着,抬手往杨言倚着的石头一推,杨言还未来得及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便觉身下一空,跟着就重新坠入了黑暗之中。